父亲的尸体被拖走,在地上划出的那道长长血痕,像一条丑陋而绝望的伤疤,烙印在沈知微的眼底,也烙印在锦墨堂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浓重的血腥气几乎凝固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死亡的味道,呛得她肺部生疼。
冲进来的士兵并没有立刻离开。为首的校尉用审视而冷漠的目光扫视着整个房间,最后落在瘫坐在血泊中、浑身染血、眼神空洞的沈知微身上。她此刻的模样,像极了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幽魂,狼狈,凄惨,了无生气。
“王妃受惊了。”校尉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丝毫感情,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交代,“逆贼沈擎已然伏法,此地污秽,还请王妃移步……”
移步?移去哪里?另一个更华丽的囚笼吗?
沈知微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魂魄早已随着父亲那道被拖走的血痕一同离去。
校尉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无动于衷有些不满,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他挥了挥手,带着士兵们退了出去,但并未远离,沉重的脚步声就守在院门外,如同看守着重要的囚犯——或者说,重要的“证据”。
房门再次被关上,却没有落锁。或许在萧烬的人看来,经历了如此巨变,她这个弱质女流早已吓破了胆,根本无力也无需再锁。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沈知微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更加清晰了的哭喊与求饶声。
侯府的屠杀,并未因沈擎的死而停止,反而像是进入了最后的清算阶段。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不能就这样坐在这里!她要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侯府……母亲、弟弟他们……
她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腿支撑起虚软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地挪到窗边。之前被她捅破的那个小孔还在。她将眼睛死死贴了上去,屏住呼吸,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锦墨堂的院落之外,通往王府主路的回廊、月洞门附近,已然变成了修罗屠场!
火光跳跃,映照出满地狼藉的尸体。穿着侯府仆从服饰的、丫鬟打扮的、甚至一些依稀能辨认出是侯府旁支亲眷模样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长矛贯穿,有的身上布满了刀剑砍劈的伤痕……鲜血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沿着地砖的缝隙蜿蜒流淌,将原本雅致的庭院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而更远处,透过层层叠叠的屋宇间隙,她能看到侯府主体建筑方向,火光冲天!那不是围府士兵的火把,那是真正的烈火!熊熊燃烧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熟悉的飞檐斗拱,吞噬着那些她曾居住过的楼阁,将半边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她的“家”,正在被付之一炬!
就在她视线所及的近处,一场最后的追杀正在上演。
几个侥幸冲破第一道防线、试图逃往王府更深处躲避的侯府女眷,被如狼似虎的士兵轻易追上。刀光闪过,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温热的躯体软软倒地。
沈知微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母亲柳氏,和她年仅十三岁的弟弟沈知澜!
柳氏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发髻散乱,华丽的衣裙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脸上布满泪痕和污血。她紧紧将吓得浑身发抖的沈知澜护在身后,对着步步紧逼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什么,似乎在哀求,在辩解……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士兵脸上麻木的杀意和毫不犹豫挥下的屠刀!
“不——!!!”
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悲鸣卡在沈知微的喉咙里,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她不能喊出来,不能!
她眼睁睁看着,冰冷的刀锋划过母亲纤细的脖颈,带出一蓬刺目的血花!柳氏那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不甘,然后光芒迅速黯淡,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倒了下去,就倒在沈知微视线正前方的回廊下,鲜血从她颈间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娘——!”沈知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倒在柳氏逐渐冰冷的身体上。
下一秒,一名士兵面无表情地举起长枪,朝着少年单薄的背心,狠狠刺下!
“噗嗤!”
利刃穿透肉体的闷响,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沈知澜的身体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他伏在母亲身上,微微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母子二人的鲜血,交汇在一起,形成了一滩更大、更刺目的血泊。
沈知微维持着捂嘴的姿势,指甲深深掐入脸颊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盯着回廊下那两具叠在一起的、逐渐冰冷的尸体。
母亲……
弟弟……
虽然他们待她凉薄,利用,甚至威胁,可那毕竟是这十六年来,她(沈知微)朝夕相对的亲人!是流淌着相同血脉的至亲!
就在她的眼前,如此轻易地,像蝼蚁一样被碾碎、被屠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那碗强行灌下的“安神汤”混合着极致的恐惧与悲恸,猛地涌上喉咙。她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却只有苦涩的胆汁和清水。
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刻在了她的脑海深处,永世无法磨灭。
杀戮还在继续。零星的抵抗和逃跑被迅速扑灭,求饶声、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士兵们清理战场、搬运尸体的沉闷脚步声,以及烈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响。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代表彻底毁灭的气息。
沈知微瘫软在窗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呕吐的余韵让她浑身脱力,不住地颤抖。脸上、身上沾染的父亲和自己的血污,黏腻而冰冷。贴身藏着的那个金属碎片,硌在胸口,像一块寒冰,不断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满门被屠。
血流成河。
家……没了。
巨大的冲击和空茫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残存的意识。她没有再哭,眼泪似乎已经在刚才那极致的一幕中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野草般从废墟中滋生出来的……恨意。
对萧烬的恨,对这场阴谋的恨,对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世界的恨!
她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幼兽,眼神却在这一片死寂与毁灭中,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
父亲临死前的托付,“活下去”三个字,此刻不再是模糊的遗言,而是变成了沉甸甸的、带着血海深仇的使命。
她必须活下去。
无论多么艰难,多么屈辱。
她一定要活下去!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