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根光滑的木棍被明轩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吃饭时都舍不得放下。明浩则对那堆引火柴更感兴趣,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它们重新码放了一遍,虽然依旧歪斜,却透着一股认真的稚气。灶膛里燃烧着新柴,火光稳定,映得苏念棠沉静的侧脸明明暗暗。
翌日,天色未明,她便起身。将新一批“酸香萝卜”和“豉香芥丝”装坛,数量不多,却是摆脱依赖的第一步。到达“苏记”时,钱寡妇和赵家媳妇已先到了,正一边呵着白气搓手,一边清扫着门前的落叶。
“念棠,昨日那张寡妇……”钱寡妇一见她,便忍不住提起话头,脸上还带着余怒。
“不必理会。”苏念棠打断她,语气平和却斩钉截铁,“咱们今日只推新品,旁的闲言,只当是耳旁风。”她将两坛新酱菜摆上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取代了往日“百里香”杂酱的黄金位。
开市锣响,街面渐渐活络起来。熟客们进门,立刻被那新摆出的酱菜吸引了目光。
“苏娘子,这就是昨日尝的那酸萝卜?给我来半碗!”
“这芥丝看着也下饭,也来点!”
因着昨日试吃的好口碑,两款新酱菜竟也卖得不错,虽不及巅峰时的杂酱抢手,却也稳稳地接住了铺子的流水。有那好事的,旁敲侧击地问起昨日张寡妇的事,苏念棠只微微一笑,手下利落地称重、包油纸,语气寻常:“清者自清,大伙儿尝着味道好,便是对我们最大的信任。”
她这般从容态度,倒让那些想看热闹的人讪讪住了口。也有那真心替她抱不平的老主顾,压低声音告诉她:“苏娘子,我瞧着那张寡妇,昨日从周记粮行后门出来的……”
周记。苏念棠眼眸微眯,心下冷笑,果然是他。先是仿冒压价,再是污蔑泼脏水,这周老板的手段,倒也并不出奇。
午间,趁着人少,她吩咐赵家媳妇去相熟的李家杂货铺,再多订些萝卜和芥菜头。既然新路子走得通,便要加大投入。她又拿出几张昨日夜里画好的图样,上面是几种更精巧些的酱菜坛子造型,瓶口略收,肚腹圆润,还勾勒了简单的缠枝花纹。
“钱嫂子,你下午有空,去镇西头的瓦罐陶家问问,照这图样定做一批小坛,先定五十个。”她要给这新酱菜,也换上独一无二的“衣裳”,从味道到形制,都与镇口那粗劣的仿品彻底区分开来。
钱寡妇接过图样,连连点头:“这坛子样子好,一看就上档次!”
铺子里的气氛,因着新品的成功和明确的应对,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另一股暗流,却悄无声息地探向了杨家村。
午后,村里来了个生面孔的货郎,担着挑子,摇着拨浪鼓,在巷弄间穿行。他卖些针头线脑、糖豆头绳,眼睛却不时四下逡巡。行至村头那破败院落附近时,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院墙根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劈柴上,又扫过院子里那个沉默劈砍的身影。
货郎放下担子,拿起一个针线包,凑近篱笆,对着里面扬声吆喝:“针线顶针,花样最新!大哥,不给家里闺女买点?”
陆建民仿佛没听见,手中的柴刀落下,精准地将一段木头劈成两半,断口平滑。
货郎也不气馁,又拿起几颗用油纸包着的糖豆,隔着篱笆晃了晃:“小哥,看看这糖豆,甜得很!便宜卖了!”
招娣从屋里探出头,看着那色彩鲜艳的糖豆,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但她没动,只是紧紧抓着门框。
货郎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对着陆建民的方向道:“这位大哥,好手艺啊!这柴劈得,镇上不少人家都爱用。我认识个朋友,正缺这样的好柴火,价钱比你在村里零卖肯定高。你看……要不要长期供点货?”
陆建民劈柴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直起身,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那货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被风霜刻画的纹路深重,唯有一双眼睛,沉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货郎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强撑着笑脸:“怎么样?大哥?保证不让你吃亏。”
陆建民沉默着,目光从货郎那张堆笑的脸,移到他担子上那些花哨的零碎,又缓缓扫过院子里那些他精心劈好、码放,准备送去不同地方的木柴。他攥着柴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半晌,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低哑、几乎辨不清的音节:“……不。”
货郎脸上的笑僵住了:“大哥,你再考虑考虑,这价钱……”
“滚。”
这一次,只有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冻硬的土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股压抑已久的戾气。
货郎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敢再纠缠,讪讪地挑起担子,快步离开了,连拨浪鼓都忘了摇。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陆建民维持着那个挺直的姿势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挥起柴刀,更加用力地劈向下一块木头,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劈碎在这枯燥的重复劳作之中。
招娣悄悄走到他身边,小手拉了拉他的裤腿。陆建民动作停下,低头看着女儿清澈却带着不安的眼睛,那眼底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他伸出粗糙的手,极其生硬地、轻轻碰了碰她的头顶。
“没事。”他哑声说,像是安慰女儿,也像是告诉自己。
傍晚,苏念棠接孩子回家时,明显感觉到村头那院子比往日更沉寂了些。没有打磨声,没有劈砍声,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她看到招娣坐在门槛上,小手托着腮,望着通往村外的小路,不知在想什么。
而自家门廊下,除了每日都会出现的新柴,还多了一个用细藤条编成的、巴掌大的小篮子,做工依旧朴拙,但比之前那个大篮子精巧了许多,里面放着几颗圆润的鹅卵石,被磨得光滑。
明远一见就喜欢上了,蹲在那里,用小手一颗颗将石头拿出来,又放回去,玩得不亦乐乎。
苏念棠拿起那个小藤篮,指尖拂过那些冰凉光滑的石头,又望向那片沉寂的院落。货郎的出现,绝非偶然。周老板的手,竟然已经探到了这里,是想从这看似最薄弱的一环打开缺口吗?
她将小藤篮放回原处,心中并无多少惧怕,反而升起一股冷意。既然对方步步紧逼,那她也该好好想想,如何让对方伸出来的手,知道知道疼了。她转身进屋,开始准备晚饭,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在这渐沉的暮色里,敲打出生活的韧性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