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冬月十五,户部军需房的窗纸蒙着层薄霜,连炭炉里的银丝炭都烧得有气无力,只把屋里烘得半温不凉。案几上堆着半人高的蓝布封皮账本,每本都盖着兵部的朱红印记,是刚从西北边疆递回来的军需报销册。胤璟坐在案后,指尖捏着一支玉柄小楷,目光却落在最底下那本账本的封面上——封皮角落绣着个“鄂”字,是鄂尔多负责的那批西北军需。
“陈武,去请鄂大人过来一趟,就说西北军需有几笔账对不上,得跟他核对。”胤璟头也没抬,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他早让人查过,鄂尔多上个月批的西北军需里,有一笔五万两的“杂项开支”,既没附明细,也没兵部的勘合,显然是挪用了——这正是他要等的破绽。
陈武应声出去,没半盏茶的功夫,就领着鄂尔多进来。鄂尔多穿着件石青色的五品补服,袖口沾了点墨渍,显然是刚在兵部处理文书,见了胤璟,脸上堆着惯常的笑,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六王爷找下官,可是军需册有什么问题?”
“确实有问题,”胤璟把那本绣着“鄂”字的账本推到他面前,翻开夹着红签的那一页,指着“杂项开支五万两”的字样,“鄂大人,你看这笔——上个月批给西北的军需,五万两只写了‘杂项’,既没有明细,也没有边疆参赞大臣的回执,这不合规矩啊。”
鄂尔多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扫过那行字,随即又放松下来,拿起账本翻了两页,故作轻松地说:“王爷您多虑了,许是底下人记账疏漏,忘了附明细。西北那边战事紧,有时候急着用银,就先批了,回执可能还在路上。”
“疏漏?”胤璟挑眉,手指在账本上轻轻敲了敲,声音沉了些,“五万两不是五十两,是能买五千石粮、装备两百个兵的数,这么大的开支,能疏漏?鄂大人,你是兵部郎中,管的就是军需调度,该知道‘疏漏’两个字,搪塞不了皇阿玛,也搪塞不了户部的核查吧?”
这话戳中了要害。鄂尔多的额角瞬间冒出点汗,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目光飘向窗外——雪还没化,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冰碴,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他知道这笔钱的去向,是胤禩让他拨给西北参赞大臣额伦特的,说是“为日后稳定边疆做准备”,实则是拉拢额伦特,让他将来站在胤禩这边。可这事不能说,一说就是私挪军需,是大罪。
“王爷,这……”鄂尔多张了张嘴,想再找个借口,却被胤璟打断:“鄂大人,咱们都是办差的,谁也不想担‘渎职’的罪名。你说实话,这笔钱到底用在哪了?要是真有难处,咱们一起想办法;要是瞒着不说,等户部把账呈上去,皇上怪罪下来,你我都担不起。”
胤璟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为他着想”的意味,可眼神却像淬了冰,紧紧盯着鄂尔多,不给任何躲闪的余地。鄂尔多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厉害——他怕胤禩,可更怕皇上怪罪。五万两军需银,要是真被查出来挪用,轻则丢官,重则流放,他家里还有老母亲和三个孩子,根本禁不起折腾。
“是……是八爷的意思。”鄂尔多终于撑不住了,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凑到胤璟耳边,“八爷说,西北参赞大臣额伦特是可用之人,让下官先拨五万两过去,说是‘为日后稳定边疆做准备’,让额伦特记着八爷的好。明细和回执,八爷说会让人补……”
话一出口,鄂尔多就后悔了,他猛地捂住嘴,眼神里满是恐慌——他怎么就说了?可已经晚了,胤璟的嘴角已经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八爷的意思?”胤璟故意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候在门口的户部主事听见。他扬声喊:“李主事,进来!”
守在门外的李老吏连忙走进来,手里还拿着纸笔——他是胤璟特意留下的,就是为了这一刻。“王爷,您吩咐?”李主事躬身问道,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鄂尔多煞白的脸。
“把鄂大人刚才说的话记下来,”胤璟指着纸笔,语气不容置疑,“就写‘康熙六十一年冬月十五,兵部郎中鄂尔多称,西北军需杂项开支五万两,系廉亲王胤禩授意,拨给西北参赞大臣额伦特,称“为日后稳定边疆做准备”,无明细及回执’,写完让鄂大人签字画押。”
李主事笔走龙蛇,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不过片刻就写完了。他把纸递到鄂尔多面前,又奉上一方蘸了墨的印章——那是鄂尔多的私章,刚才陈武“不小心”碰掉了他腰间的印囊,早就收了过来,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鄂大人,签字吧。”胤璟看着鄂尔多,语气里带着几分施压,“现在签了,只是说明情况,算是‘据实禀报’;要是不签,李主事刚才也听见了,这账册和人证都在,报给皇上,你就是‘私挪军需、欺瞒君上’,后果你比我清楚。”
鄂尔多的手发抖,他看着那张纸,又看着胤璟冷硬的脸,心里清楚自己被算计了。可他没有选择——不签,就是死路一条;签了,至少还能把责任推到胤禩身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笔,颤抖着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拿起印章,在名字旁边按了个红印——印泥洇开,像一滴血,落在“胤禩”三个字旁边。
“很好。”胤璟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递给李主事,“把这个跟那本军需账册订在一起,锁进户部的银库档案柜,钥匙由你保管,除了我,任何人不许查阅。”
李主事应声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胤璟和鄂尔多。鄂尔多的脸还是白的,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是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鄂大人,”胤璟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今天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你只是‘据实禀报’,皇上要是问起来,我会为你说句公道话。只是往后,办差要谨慎,别再掺和不该掺和的事了。”
这话像是给鄂尔多吃了颗定心丸,他连忙躬身道谢:“谢王爷!谢王爷!下官以后一定谨守本分,绝不再犯!”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军需房,脚步踉跄,差点撞在门框上。
胤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上的缓和瞬间褪去,只剩下冷冽的清明。他走到档案柜前,打开柜门,取出那本订着供词的军需账册——蓝色的封皮上,鄂尔多的红印格外醒目。这是第五份证据了,也是第一份“经济谋逆”的实据——胤禩不仅拉拢官员、染指兵权,还敢挪用军需银拉拢边疆将领,罪加一等。
“陈武,”胤璟把账册锁好,转身对候在门外的陈武说,“去查一下西北参赞大臣额伦特,看看他跟胤禩还有多少往来,有没有其他的银钱交易。另外,把今天的这份供词抄一份加密副本,跟之前的证据放在一起。”
“是,属下明白。”陈武躬身应道。
胤璟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雪后的寒气,却让他更加清醒。他想起沈敬整理的证据链——马尔泰的言论、鄂尔多的手令、张伯行的密信、胤禩的夜谈,再加上今天的军需供词,从言论到兵权,再到经济,胤禩谋逆的罪证已经环环相扣,没有任何缺口了。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些证据呈给康熙。胤璟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紫禁城方向,宫墙的琉璃瓦在雪光里泛着冷光,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道界限就会为胤禩的野心,画上一个句号。
军需房的炭炉又烧旺了些,暖意渐渐漫开来,可胤璟的心里却没有半分暖意——他要做的,不是争权夺利,而是守住这大清的江山,不让前世玄武门的血,再染了这雪夜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