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深秋的夜,总带着几分化不开的凉。胤禩的廉亲王府外,两盏朱红宫灯悬在门楼上,灯光透过糊着绢纱的灯罩,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晕染的光斑,倒比寻常王府多了几分暖意——只是这暖意里,藏着说不透的机锋。
胤璟的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时,门房早已候在那里,脸上堆着熟稔的笑:“六王爷,我们爷在书房候着您呢,特意吩咐了,您来了直接请进去。”说着便引着他往里走。
廉亲王府的布局雅致,穿过月洞门,便是一片种满菊花的庭院,墨紫、明黄、雪白的菊花开得正盛,香气清冽。只是胤璟没心思赏菊,目光落在廊下往来的仆役身上——个个步履轻捷,眼神警惕,显然是胤禩的亲信,暗中盯着府里的动静。
书房在庭院东侧,是座独立的小楼,楼下摆着两张石桌,楼上窗纸透着烛火的光。刚走到楼下,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是马尔泰和鄂尔多的声音,夹杂着翻动书页的轻响。
“六王爷来了?”胤禩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随即门帘被掀开,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快上来,刚跟马尔泰、鄂尔多聊起商税的事,正愁没人拿主意呢。”
胤璟拾级而上,走进书房。屋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大多是经史子集,却在最下层藏着几本兵书,封面磨损得厉害,显然常被翻阅。马尔泰和鄂尔多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见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坐,”胤禩示意他坐在主位旁的椅子上,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听说你最近在核对江南的商税银?那边的督抚递了好几次折子,说今年的商税比去年少了三成,是不是漕运延误闹的?”
胤璟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故意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可不是嘛。漕运延误,商户的货压在码头,没法流通,商税自然收不上来。我跟马尔泰大人提了好几次,想调些户部的人去江南督办,可他说……”他话锋一转,看向马尔泰,故意留了个尾巴。
马尔泰连忙接话:“王爷您也知道,户部现在人手紧,西北军需又占了大半,实在抽不出人。再说江南的督抚,一个个都是老油条,没有皇阿玛的旨意,他们未必肯配合。”
“皇阿玛的旨意……”胤璟轻轻重复了一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里露出几分焦虑,声音压得低了些,“可最近皇阿玛常召胤宸去御书房议事,有时一聊就是大半天。前日我路过御书房,听见里面在说‘新政推行’‘地方吏治’,看那样子,储位的事,怕是要定了。”
这话一出,书房里的气氛瞬间变了。胤禩手里的折扇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却很快掩饰过去,只淡淡道:“皇阿玛自有主张,咱们做臣子的,听旨便是。”
马尔泰却没那么沉得住气。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王爷您说的是。胤宸那性子,看着温和,实则刚硬,要是他真承了大统,咱们这些人……怕是难立足啊。您管着财税,我在户部,鄂尔多在兵部,哪一个没跟他有过政见不合?到时候别说差事,能不能保住爵位都难说。”
胤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故意露出几分担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也正愁这事。胤宸向来主张‘严吏治、轻商税’,要是他上台,商税还得降,户部的差事更难办。可咱们又能怎么办?储位是皇阿玛定的,难道还能跟皇阿玛争?”
“跟皇阿玛争自然是不敢的,”马尔泰急声道,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压低声音,“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王爷您想,江南的督抚大多是咱们的人,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咱们可以联合他们上书,就说‘百姓拥戴八爷’‘新政不合民心’,给朝堂施压。再让鄂尔多那边……”
他看向鄂尔多,鄂尔多立刻会意,接口道:“健锐营的武烈副将是八爷的人,手里握着三千兵马。到时候让他带着将士们去畅春园‘请愿’,就说‘八爷贤明,能安天下’,不愁朝堂不改议!”
“请愿?”胤璟故意皱紧眉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这要是被人说成‘逼宫’,可不是闹着玩的。皇阿玛最忌讳这个,万一……”
“王爷您放心!”马尔泰打断他,眼神里带着几分笃定,“只要做得隐蔽,没人会知道是咱们安排的。江南督抚上书,健锐营请愿,一外一内,互相呼应,到时候皇阿玛就算想定胤宸,也得顾及民心和军心。八爷仁厚,到时候您还是管您的财税,我和鄂尔多也能保住差事,多好?”
鄂尔多也跟着附和:“是啊王爷,这可是万全之策。武烈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只要八爷点头,他随时能调动兵马。商税的事,将来八爷掌了权,还不是您说了算?”
胤禩坐在一旁,始终没说话,却也没阻止,只是手里的折扇摇得慢了些,眼神里带着几分默许。显然,这“逼宫施压”的法子,他早就知道,甚至可能参与了谋划。
胤璟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动摇,像是在权衡利弊:“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要是出了差错……”
“不会出差错的!”马尔泰拍着胸脯保证,“江南督抚那边我去联络,鄂尔多管着健锐营,八爷在朝堂上再暗中协调,万无一失。王爷您只要点个头,将来的好处……”
“好了,”胤禩突然开口,打断了马尔泰的话,眼神看向胤璟,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别吓到六王爷。胤璟,你先回去想想,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胤璟连忙顺着台阶下:“是,是该好好想想。那商税的事,我再跟江南督抚沟通沟通,先把眼前的差事办了。”说着便起身告辞,脚步略显仓促,像是真的被刚才的话惊到了。
走出廉亲王府,坐上马车,胤璟才松了口气。他摸了摸腰间——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银哨,刚才在书房里,他趁众人不注意,轻轻吹了一下,隔壁房间的亲信小厮应该已经把对话都记下来了。
马车驶回贝勒府时,天已经全黑了。胤璟径直走进书房旁的偏室,小厮陈忠正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牛皮小册子,脸上带着几分兴奋:“王爷,都记下来了!马尔泰大人说的‘联合江南督抚上书施压’,鄂尔多大人说的‘健锐营请愿’,还有‘逼宫’的话,一个字都没漏!”
陈忠是陈武的堂弟,心思缜密,字也写得工整,是胤璟特意安排在身边,负责记录密谈的。他接过小册子,翻开一看,只见上面用炭笔写得密密麻麻,从“储位落于他人,我等恐难立足”到“健锐营将士请愿,不愁朝堂不改议”,每一句话都标注了说话人,甚至连语气里的急切、犹豫都用小字注了出来。
“好,好!”胤璟连说两个“好”字,手指在“逼宫”“施压”“请愿”这几个词上重重划了一下,“这些都是铁证!你再把今天的日期、地点、在场的人都补充上去,特别是胤禩当时的反应——他没阻止,还默许马尔泰他们说,这一点必须写清楚。”
陈忠连忙拿出炭笔,在册子末尾补充:“康熙六十一年秋,十月十七日,廉亲王府书房。在场者:廉亲王胤禩、户部侍郎马尔泰、兵部郎中鄂尔多、六王爷胤璟。胤禩于马尔泰、鄂尔多言‘逼宫施压’‘健锐营请愿’时,未加阻止,仅以‘从长计议’收尾,似有默许之意。”
胤璟接过册子,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合上册子,递给一旁等候的陈武:“把这个跟之前马尔泰的谈话记录、鄂尔多的手令副本放在一起,锁进第三个暗格。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动。”
“是!”陈武接过册子,郑重地应道。
胤璟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进来,却吹不散他眼底的锐利。之前马尔泰的口头许诺、鄂尔多的手令副本,都只是间接证据,而今天的对话,是实打实的“谋逆言论”,还有胤禩的默许——这一下,胤禩党羽的狼子野心,算是彻底暴露了。
他摸出怀里的折扇,轻轻展开——扇面上画着一幅“长安秋兴图”,是他仿照前世记忆画的。看着扇面上熟悉的长安街景,他想起当年在玄武门,也是这样一步步收集证据,最终平定叛乱。如今重来一世,他绝不会让胤禩的阴谋得逞。
“陈武,”胤璟转过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派人盯着廉亲王府和马尔泰、鄂尔多的府邸,看看他们最近跟哪些人往来,特别是江南督抚和健锐营的武烈。还有,把今天的记录抄一份,藏在贴身的地方,万一出事,这就是最后的底牌。”
“属下明白!”陈武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胤璟一人。他重新拿起那本记录册,借着烛火的光,又看了一遍。马尔泰的急切,鄂尔多的鲁莽,胤禩的隐忍,都跃然纸上。这场暗战,他已经从被动防御,转为主动出击。而这册子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反击的利刃。
接下来,就该等着胤禩他们露出更多的破绽了。胤璟轻轻合上册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他倒要看看,这场储位之争,最后到底是谁输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