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黄昏总带着一股子咬人的烈意,即便日头已沉到贺兰山的褶皱里,卷起的沙砾仍像淬了冰的针,往人的甲缝里钻。胤禵站在帅帐外的土坡上,玄色战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右手按在腰间的七星弯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远处的叛军营地正飘着暗红色的旗帜,那是察哈尔部的图腾,此刻像一团挑衅的火,烧得他心头发紧。
“十四爷!”身后传来亲兵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急促,“各营将领都到齐了,就等您回帐议事。”
胤禵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沙土的腥气,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下方错落的帐篷。这是他领兵出塞的第三十七天,叛军首领策妄阿拉布坦仗着麾下骑兵善射,竟数次绕到清军后方袭扰粮道,前几日更是在乌兰布通附近设伏,折了他两个佐领的兵力。如今清军虽仍占着兵力优势,可将士们的锐气,却在一次次拉锯中磨去了不少。
“知道了。”他沉声道,迈开步子往帅帐走,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的响动。帐内早已点起了牛油烛,明黄的光火将巨大的沙盘映得清晰,十几个身着铠甲的将领围在沙盘旁,见他进来,纷纷拱手行礼:“参见十四爷!”
胤禵抬手免礼,径直走到沙盘前,目光落在标注着“叛军主力”的黑色棋子上。那棋子扎在一片开阔的草原上,西侧是连绵的丘陵,东侧则是一条干涸的河道——正是前日叛军伏击清军的地方。
“诸位,”他开口,声音带着久在军中养成的沉稳,却掩不住一丝急躁,“策妄阿拉布坦这几日龟缩不出,想必是在养精蓄锐。明日天亮,我军兵分三路,左路攻其侧翼,右路断其退路,中路由本王亲自带队,正面强攻!务必一战破敌,生擒此贼!”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几个老将相互对视,脸上都露出几分犹豫。镶黄旗副都统穆尔泰迟疑着开口:“十四爷,叛军骑兵个个能在马上开弓,箭术精准得很。前几日咱们正面接战,弟兄们的伤亡……”
“伤亡?”胤禵打断他,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的中路位置,“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因为怕伤亡就缩着,策妄阿拉布坦只会更嚣张!明日一早,各营备好弓箭,多带火油,中路军列盾阵推进,左右两路伺机包抄——本王就不信,凭我大清铁骑,还拿不下这群叛贼!”
他话说得决绝,帐内将领们虽仍有顾虑,却也不敢再反驳。胤禵正待下令让各营去准备,帐帘忽然被人轻轻掀开,一阵冷风裹着沙粒吹进来,胤睿提着衣摆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着铠甲,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件玄狐毛披风,脸色虽因连日赶路而有些苍白,眼神却依旧清亮。
“十四哥。”胤睿拱手行礼,目光扫过沙盘上的部署,眉头微微蹙起,“方才在帐外,听闻你要明日正面强攻?”
胤禵见是他,语气稍缓:“六弟来得正好。策妄阿拉布坦欺人太甚,再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弟兄们的士气都要散了。”
“可正面强攻,并非良策。”胤睿走到沙盘旁,弯腰捡起一根木簪,指着叛军营地西侧的丘陵,“十四哥你看,叛军营地背靠丘陵,骑兵进出极为便利。他们善骑射,若我军正面列阵推进,他们定会利用骑兵的机动性,绕到我军侧翼放箭——前几日的伏击,不就是这么吃亏的?”
胤禵脸色沉了沉:“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耗着!粮草虽还充足,可再拖下去,天就要冷了,到时候更难作战。”
“当然不能耗着。”胤睿直起身,目光落在帐外渐暗的天色上,声音压低了些,“叛军的优势是骑射,可劣势也明显——他们的补给全靠从漠西运来,粮道绵长,且沿途并无坚固据点。若我们避开正面,改用‘汉武破匈奴’的轻骑战术,或许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汉武破匈奴?”胤禵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你是说……像卫青、霍去病那样,派轻骑长途奔袭,绕到敌军后方?”
“正是。”胤睿点头,拿起木簪在沙盘上划出一条弧线,从清军营地出发,绕过叛军正面的开阔地,直抵其后方的一条河谷,“这条河谷是叛军粮道的必经之路,据探子回报,他们的粮草会在三日后抵达此处。我们可挑选两千精锐轻骑,不带重甲,只配弓箭和短刀,日夜兼程绕到河谷设伏。待烧毁粮草后,再趁叛军军心大乱时,正面大军趁机进攻——如此一来,既能减少伤亡,又能一举破敌。”
帐内的将领们听了,纷纷点头议论起来。穆尔泰抚着胡须道:“六爷这计策倒是妙!只是……两千轻骑深入敌后,若是被叛军发现,岂不是有去无回?”
“不会。”胤睿语气笃定,“叛军此刻注意力全在正面,料定我们不敢分兵。且那河谷两侧都是密林,便于隐蔽。轻骑昼伏夜行,只需两日便能抵达,等叛军察觉时,粮草早已烧起来了。”
胤禵却仍在犹豫,他盯着沙盘上的河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正面强攻虽然损失大,可胜在稳妥;轻骑奔袭虽精妙,却也凶险——万一有差池,两千精锐折损不说,还会打草惊蛇,到时候更难收拾。
他正沉吟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那是几年前征倭的时候,日军盘踞在釜山港,凭借坚固的城防和绵长的粮道负隅顽抗。清军几次强攻,都被日军的火枪打退,伤亡惨重。就在众人束手无策时,灵玥却提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用她亲手制作的雷符,夜袭日军的粮库。
那时他还觉得灵玥的想法太过冒险,雷符虽威力大,可制作不易,且夜袭粮库需深入日军腹地,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可灵玥却坚持,她说:“日军的城防再坚固,也离不得粮草。只要烧了他们的粮库,他们自会不战而乱。”
后来的事,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灵玥亲自挑选了三百死士,每人携带三枚雷符,趁着夜色从釜山港的水道潜入,摸到了日军的粮库。三更时分,几声巨响炸开,粮库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日军果然大乱,清军趁机攻城,只用了半日便拿下了釜山港。
那时灵玥站在城楼上,看着燃烧的粮库,对他说:“十四爷,打仗不是只靠蛮力。有时候,找对敌人的软肋,比正面硬拼要管用得多。”
想到这里,胤禵的心猛地一动。是啊,当年征倭,若不是灵玥用雷符破了日军的粮草,不知还要僵持多久,还要多死多少弟兄。如今的叛军,不就像当年的日军一样?正面难啃,可软肋却很明显——粮草。
他抬起头,看向胤睿,眼神里的犹豫渐渐散去,多了几分坚定:“六弟,你说得对。正面强攻确实得不偿失,轻骑奔袭的计策,可行。”
胤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十四哥肯听劝就好。”
“不是听劝,是你提醒了我。”胤禵走到沙盘前,拿起木簪,在河谷的位置重重一点,“当年征倭,灵玥用雷符破了日军的粮道,才让咱们顺利拿下釜山。如今策妄阿拉布坦的粮草,就是他的死穴。”
帐内的将领们听他提起征倭的旧事,也都纷纷附和。正白旗参领阿济格朗声道:“十四爷说得是!当年灵玥姑娘的雷符可是立了大功,如今咱们用轻骑烧粮草,定能像当年一样,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胤禵点点头,目光扫过帐内众人,语气变得果决:“既然如此,咱们就这么定了。穆尔泰,你从各营挑选两千精锐,要马术好、箭术准的,明日三更出发,昼伏夜行,务必在三日后的子时抵达河谷,烧毁叛军粮草。”
“末将遵令!”穆尔泰拱手领命。
“阿济格,你带领左路军,明日天亮后,依旧在正面列阵,做出强攻的姿态,吸引叛军的注意力,万万不可让他们察觉后方的动静。”
“末将明白!”
胤禵又看向胤睿:“六弟,你留在中军帐,协助我调度全局。若前方有任何异动,立刻派人通报穆尔泰。”
“好。”胤睿应下,又补充道,“轻骑出发前,让他们多带些干粮和水,沿途尽量避开叛军的哨探。另外,可派一支小队伪装成牧民,提前去河谷附近探查,确保万无一失。”
“嗯,考虑得周全。”胤禵赞许地点头,随即提高声音,“各将领都下去准备吧!明日三更,轻骑准时出发!务必一举成功,荡平叛贼!”
“遵令!”众将领齐声应和,拱手行礼后,陆续退出了帅帐。
帐内只剩下胤禵和胤睿两人,牛油烛的火苗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帐篷的布幔上。胤禵走到帐帘边,掀开一条缝隙,望向外面的夜空。漠北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像碎钻一样缀在黑色的天幕上,远处的叛军营地隐约传来几声马嘶,却很快被风吹散。
“六弟,你说……穆尔泰他们,能成功吗?”胤禵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胤睿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轻声道:“会的。当年灵玥姑娘能成功,如今穆尔泰也能。因为他们都找对了敌人的软肋,也都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胤禵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还记得当年征倭,灵玥制作雷符的时候,手上被火药炸得全是伤,却还笑着说‘这点伤算什么,能帮十四爷打胜仗就好’。”
“怎么不记得。”胤睿也笑了,“那时候她还说,等打完仗,要去江南看看。可惜后来战事结束,她却回了京城,再也没提过江南的事。”
两人都沉默下来,空气中似乎飘着一丝淡淡的怀念。过了一会儿,胤禵转过身,拍了拍胤睿的肩膀:“不说这些了。明日还要忙活,六弟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等平定了策妄阿拉布坦,咱们再一起回京,找灵玥喝几杯。”
“好。”胤睿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到帐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道,“十四哥,夜凉,你也早些休息。”
胤禵应了一声,看着胤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放下帐帘,回到沙盘前。他拿起那枚标注着“轻骑”的白色棋子,轻轻放在河谷的位置,眼神坚定。
漠北的风还在吹,帅帐内的牛油烛依旧亮着,映着沙盘上那条蜿蜒的路线,也映着胤禵脸上的决心。他知道,明日的轻骑奔袭,将会是这场战事的转折点。就像当年灵玥的雷符破粮一样,这一次,他们也一定能成功。
次日三更,帅帐外的号角声准时响起。胤禵站在土坡上,看着穆尔泰带领两千轻骑,穿着轻便的皮甲,背着弓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马蹄踏在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远处的星光,为他们照亮了前行的路。
“十四哥,放心吧。”胤睿站在他身边,轻声道,“他们会回来的,带着胜利回来。”
胤禵点点头,目光望着轻骑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安定下来。他想起灵玥当年说过的话,想起征倭时的火光,想起此刻正在夜色中奔袭的轻骑——或许,真正的胜利,从来都不是靠蛮力,而是靠智谋,靠找对敌人的软肋,靠那一份破釜沉舟的勇气。
风渐渐小了些,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胤禵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身后的亲兵道:“传令阿济格,让左路军列阵,准备‘强攻’!”
亲兵领命而去,很快,清军营地响起了震天的鼓声。阿济格带领左路军,举着旗帜,推着盾车,缓缓向叛军营地逼近。远处的叛军营地很快有了动静,暗红色的旗帜纷纷竖起,骑兵们骑着马,在营地前列起了阵型——他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丝毫没有察觉,一支精锐的轻骑,早已绕到了他们的后方,正朝着他们的粮道,疾驰而去。
帅帐内,胤禵和胤睿站在沙盘前,目光紧紧盯着标注着轻骑路线的弧线。时间一点点过去,牛油烛燃了一支又一支,帐外的鼓声和喊杀声隐约传来,却始终没有后方的消息。
“已经过去一天了,穆尔泰他们应该快到河谷了吧?”胤禵忍不住问道。
“快了。”胤睿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按照路程,今日傍晚就能抵达。明日子时,便是约定的动手时间。”
胤禵点点头,手指在沙盘上轻轻敲击着,心里既期待又紧张。他知道,这一次的成败,关乎着整个漠北战事的走向,也关乎着成千上万清军将士的性命。
夜幕再次降临,漠北的夜空依旧繁星满天。帅帐内,胤禵和胤睿一夜未眠,守在沙盘旁,等待着后方的消息。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十四爷!六爷!好消息!穆尔泰将军派人回报,粮草已经烧毁!叛军的粮队全灭,无一漏网!”
“什么?!”胤禵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真的烧了?”
“是真的!”亲兵用力点头,“信使说,昨日子时,他们在河谷设伏,叛军的粮队刚到,就被他们用火箭和火油点燃了粮草。叛军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击溃,粮草烧了整整一夜,现在河谷那边还在冒烟呢!”
胤禵和胤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悦。胤睿笑道:“我说过,他们会成功的。”
“好!好!好!”胤禵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拍沙盘,“传令下去,明日天亮,全军出击!正面强攻,一举荡平叛贼!”
“遵令!”亲兵领命,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帐内,胤禵走到帐帘边,掀开缝隙望向夜空。远处的叛军营地似乎已经有了动静,隐约传来混乱的喊叫声——想必是他们已经得知了粮草被烧的消息,军心大乱。
“六弟,你看。”胤禵指着叛军营地的方向,笑着说,“灵玥当年的法子,如今依旧管用。”
胤睿走到他身边,也笑了:“不是法子管用,是找对了软肋。无论是什么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