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雪还没化尽,户部后衙的小议事厅里却已暖意融融。三盆紫铜暖炉燃着银霜炭,烟气裹着账册的纸墨香,绕着满桌堆叠的黄册缓缓散开。胤珩坐在主位上,指尖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那是闻咏仪离京前留给她的,上面只写了一行字:“秦律户律,或有查册之智,藏于百科图书馆西架第三柜。”
“贝勒爷,您要的《秦律·户律》抄本找着了!”贴身太监小禄子捧着个蓝布封皮的册子快步进来,袍角扫过地上的炭火盆,溅起几点火星。这册子纸页已脆,边角泛着褐黄,封皮上“秦律·户律”四个字是用朱砂写的,虽已褪色,却仍透着股肃穆。
胤珩连忙接过,小心翼翼翻开。抄本是万历年间的复刻版,里面用小楷抄录着秦代户籍制度的条文,不少地方还留着前人的批注。他指尖划过“什伍连坐”那一页,忽然停住——上面写着“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伍什之内,丁口增减、田宅买卖,需邻里共证,瞒报者,伍什连坐”。
“邻里互证……”胤珩低声念着,眼前忽然闪过上月查直隶徭役时的场景——保定府某里正为了多领朝廷赈灾粮,竟虚报了三十户“存丁”,其中十户早已亡故,五户逃荒,可里正的账册上却写着“全户在籍”,若不是偶然遇到逃荒归来的农户,这漏洞怕是要瞒到明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康熙派来的内侍捧着一道明黄圣旨进来,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摊丁入亩’全国推广在即,民册核查为根基,着七阿哥胤珩完善核查章程,务必杜绝虚报、瞒报之弊,钦此!”
胤珩接了圣旨,心里愈发清明——编一本可落地的《民册核查手册》,已是刻不容缓。他立刻让人去传胤福推荐的三位核查官,又让人去户部请两位主事来议事。
不到一个时辰,小议事厅就坐满了人。三位核查官都是从直隶典史里选拔出来的,个个皮肤黝黑,手上带着老茧——那是常年跑乡野查账磨出来的。为首的叫李老栓,曾任保定府典史,上月正是他查出了里正虚报的漏洞。而两位户部主事,一个姓王,一个姓刘,都是科班出身,穿着体面的绸缎袍,手里捧着烫金的《大清会典》,脸上带着几分谨慎。
“今日请诸位来,是为编订《民册核查手册》。”胤珩把《秦律·户律》抄本放在桌上,“方才看秦法‘邻里互证’,觉得可借鉴到核查里——咱们现在查丁口,只凭里正报单,难免有虚报,若让邻居也签字作证,里正就没法瞒了。”
话音刚落,王主事就皱起了眉:“贝勒爷,不妥!秦法‘什伍连坐’是苛法,前朝早已废除,咱们大清以仁政为本,怎可用前朝苛法?若让邻里作证,岂不是让百姓互相监视,失了民心?”
刘主事也跟着点头:“王大人说得是。再说,百姓多不识字,签字作证也难;若是邻居与里正勾结,照样能瞒报,这法子未必有用。”
李老栓没说话,却悄悄抬了抬眼——他在保定府查账时,就遇到过邻居想揭发里正,却因没规矩可依,只能敢怒不敢言,心里倒是觉得这“邻里互证”可行。
胤珩早料到会有反对,他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例子:“王大人,您看——保定府张老汉家儿子去年冬天亡了,里正想瞒报,好把张老汉儿子的丁银算在自己头上。可张老汉的邻居都知道实情,若是核查时,必须让张老汉本人和两位邻居签字,里正还能虚报吗?”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不是用秦法的‘连坐’,是用‘互证’——邻居作证,不是要他们担罪,是让他们帮着做见证。就像咱们买卖田地要找中人一样,丁口变动是大事,找两个邻居见证,既防里正虚报,也能让百姓放心——毕竟,谁也不想替别人家的亡丁缴银。”
王主事愣了愣,低头看着纸上的例子,忽然想起去年查江南徭役时,也遇到过里正虚报亡丁的事,若是当时有邻居作证,确实能少走不少弯路。刘主事也皱着眉琢磨起来,手指轻轻敲着《大清会典》——里面虽有核查条款,却只说“需实地查验”,没说具体怎么查,难怪下面的人能钻空子。
“贝勒爷说得在理。”李老栓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乡野的粗粝,“俺在保定府查账时,有个村的邻居,就跟俺说里正瞒了五户逃荒的,可俺没规矩可依,没法让他们作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若是有‘邻里互证’的规矩,俺就能让他们签字,里正也不敢不认。”
另外两位核查官也跟着点头,一人说:“俺们跑乡野,最知道里正的猫腻——有的里正跟地主勾结,把地主的丁银摊到农户头上,若是让邻居作证,农户就能指认,也不用怕里正报复。”
王主事和刘主事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王主事道:“贝勒爷,您说的‘邻里互证’可行,但得改改——比如邻居不识字,可按手印;若是邻居不愿作证,也不能强迫,免得生怨。”
“这个好说。”胤珩笑着点头,“咱们就定‘本人签字\/按手印+两名邻居签字\/按手印’,邻居不愿的,可找里正之外的其他村民,只要是同村知根知底的就行。”
接下来的三日,小议事厅的烛火夜夜亮到三更。几人围着桌子,逐字逐句敲定《手册》的内容,时而争论,时而共识,账册堆了一层又一层,纸上的修改痕迹密密麻麻。
最终定下的《民册核查手册》,分上下两卷,共十二章,核心落在“查什么、怎么查、查错了怎么办”三个问题上。
上卷是“核查标准”,通篇透着秦法的实用智慧,却又融入了大清的仁政:
- 丁口核查:需“本人到场+两名邻居见证”,无论是新增丁口(如新生儿、娶亲),还是减少丁口(如亡故、逃荒),都要在核查册上签字或按手印;若本人不在(如外出务工),需邻居出具“见证书”,说明去向和归期,核查官需在半月内回访确认。
- 耕地核查:分两步——先“实地丈量”,用户部统一监制的步弓(每步五尺)丈量,记录田亩数和等级(上、中、下);再“对照粮税记录”,若今年田亩数比去年多,需查是否开垦荒田;若比去年少,需查是否被水冲、被蝗灾毁,需里正和邻居共同出具证明,缺一不可。
- 亡丁销册:最是严格,需“三重证明”——里正的“亡丁报单”(写明亡故时间、原因)、邻居的“证言”(证明确实亡故,非逃荒)、核查官的“验查记录”(若在家亡故,验丧帖;若在外亡故,验尸骨或官府出具的亡故文书),三者齐全,才能从册上销去,避免里正用“亡丁”冒领赈灾粮。
下卷是“反腐与追责”,全是针对官员和里正的硬条款,条条戳中要害:
- 核查官追责:若收受贿赂,帮着瞒报丁口或田亩,轻则降职流放,重则抄家问斩;若核查时“不入户、不丈量”,只凭里正报单就签字,罚俸三月,停职培训,再犯者革职。
- 里正追责:虚报丁口或田亩,轻则罚俸半年,公示全村,让百姓监督;重则革去里正之职,若挪用丁银或赈灾粮,按贪腐论处,流放三千里。
- 百姓举报:明确列出三种可举报的情形——核查官查丁不入户、只在村里坐衙;量地时缩水,少算农户田亩(让农户少缴粮税,实则帮地主瞒报);亡丁不销册,仍让农户缴丁银。百姓可持“举报信”(不识字可找核查官代笔)直接找县太爷或直隶改革署,举报属实者,赏白银五两,且保密举报人信息,避免报复。
编完手册的那日清晨,胤珩让人抄录了三份,用红绸包好。一份让小禄子送去乾清宫,呈给康熙;一份让李老栓送去直隶总督府,给周培公——周培公常年在直隶治军,最懂基层的猫腻,让他先在直隶试点用手册,能找出漏洞;还有一份留在身边,等着下月训练“核查吏”时用。
傍晚时分,小禄子从宫里回来,脸上满是笑意:“贝勒爷,万岁爷看了手册,特别高兴,指着‘邻里互证’那章跟李总管说:‘把前朝的苛法改成民证,既防了虚报,又顺了民心,胤珩这孩子,倒有几分巧思!’”
胤珩听了,心里松了口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想起闻咏仪纸条上的话——“秦法非全苛,取其精华,可补今之弊”。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对了,万岁爷还说,”小禄子又道,“等直隶试点用好了,这手册可以往江南推——江南田亩多,地主也多,最需要这规矩来防瞒报。”
胤珩眼底一亮。江南是全国赋税重地,也是改革最难推的地方,若是用《民册核查手册》把民册理清,后续的“摊丁入亩”就能少很多阻力。他转身走到桌前,拿起留给核查吏的手册,在扉页上写下“实事求是,为民核查”八个字——这既是给核查吏的训诫,也是给自己的提醒。
而此刻的江南苏州府,某地主正坐在暖阁里,跟里正喝茶。“听说京城在编什么核查手册?”地主端着茶杯,语气里满是不屑,“咱们江南的田亩,哪是他们能查清楚的?到时候找几个邻居糊弄一下,还不是照样瞒报。”
里正陪着笑:“是啊,大人放心,小的早就跟邻居打好招呼了,到时候他们肯定按大人说的来。”
可他们不知道,那本带着秦法智慧和反腐硬条款的《民册核查手册》,已在路上。用不了多久,江南的田亩和丁口,就会被一一查清,那些靠瞒报、虚报牟利的人,终将无处遁形。
户部后衙的烛火又亮了起来。胤珩铺开纸,开始写《手册》的补充细则——针对江南水网多、田亩零碎的情况,要在“耕地核查”里加一条“按水系分区域核查”,让熟悉水网的渔民也参与见证,避免地主把水下的田亩瞒报。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胤珩握着笔,目光坚定——编册立规不是结束,是全国推广的开始。只要把“查册”这根基打牢,“摊丁入亩”就能走得稳,百姓就能真正享受到改革的红利,而那些藏在暗处的贪腐和猫腻,终将被这一本小小的手册,一一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