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爬上山脊的时候,陆九玄背着司徒墨走上了书院的石阶。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里。我站在主院碑前,看着他们从雾中走出来。司徒墨的头垂着,黑袍上全是干掉的血迹,狐尾蜷在身侧,有一条断了半截,焦黑得像烧过的树枝。
陆九玄走到我面前,把人放下。他没说话,只是退后两步,手指还搭在剑柄上。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伤太重,救不回来了。
但我不能这么想。
我蹲下去,伸手探他的鼻息。很弱,但还在。他的眼皮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叶……蓁。”
我应了一声:“我在。”
他睁开眼,紫眸里的红光一闪即灭。他想撑起身子,手一软又跌回去。我扶住他肩膀,感觉到他在发抖。不是冷,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冲撞,像要破皮而出。
“别碰我。”他突然说,声音变了调,“快走。”
我没动。
他咬破舌尖,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右手死死按住锁骨上的疤,指节泛白。我能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呼吸越来越急。然后,空气开始震动。
九条狐尾猛地展开,像黑铁铸成的柱子,把我们围在中间。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带着烧木头和铁锈混在一起的味道。地面裂开细纹,砖缝里冒出灰烟。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紫色,瞳孔缩成一条线,嘴里发出低吼,像是野兽被困在喉咙里。
我知道他不想伤我。
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
一条狐尾扫过来,缠住我的脚踝,力量大得让我摔倒。我想挣,另一条立刻压住我的手腕。他跪在地上,头低着,头发遮住脸,声音断断续续:“别……靠近我……我会……杀了你。”
我没有回答。
我抬起右臂,鳞片已经爬到了肩头,皮肤下有金光流动。疼得厉害,像骨头被一根根拆开再拼回去。但我没停。我把左手按在心口,星石从怀里飞出来,悬在我面前,微微颤动。
妖瞳亮起的那一刻,金光炸开。
不是刺眼的那种光,而是像晨曦照进屋子,一点点把黑暗推开。光芒缠上狐尾,像绳子一圈圈绕紧。每缠一圈,黑雾就淡一分。司徒墨的身体剧烈晃动,喉咙里发出闷响,像是在对抗什么。
“听着,”我说,“你能听见我就点头。”
他没动。
我又靠近一点,金光更盛。一条狐尾松了力,滑落在地。我继续往前,直到站到他面前。他的头抬起来,眼神混乱,但还有一点清明。
“我是叶蓁。”我说,“你还记得吗?药房那天,你替我挡了暗器,袖子破了个洞。你说‘告发你就完了’,结果自己去挨罚。”
他的嘴唇动了动。
“藏书阁里,你撕了密卷,说预言是假的。可你记得我。你说你会替他去。”
金光顺着狐尾往上爬,直到碰到他的额头。那一瞬间,他整个人抖了一下,像是被电击中。九条尾巴同时收紧,把我圈在中央。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烫得吓人。
“如果我要死了……”他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你会吻我吗?”
我没答。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嘴角渗出血。然后他松开手,狐尾一条条落下,只剩一条还在微微抽动。他往后退了两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头慢慢垂下去,肩膀不动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星石。它不再发光,只是温的,贴在我掌心。
陆九玄走过来,蹲下检查他的脉搏。我听见他说:“还活着。”
我没看他,只问:“能救吗?”
“要看他自己。”他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我去拿药。”
我坐在司徒墨旁边,背靠着碑。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的。他的呼吸很浅,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我抓起他的手,放进我手里焐着。那只手冰凉,指尖都是冷的。
过了很久,他手指动了一下。
我低头看,发现他眼角有点湿。不是哭,像是身体自己流出的液体。我用袖子擦掉,他没反应。
我又想起他说的话。
如果我要死了,你会吻我吗?
我没吻。
不是不想,是不敢。怕这一碰,他就真的走了。也怕我一动情,右臂的鳞片会直接吞掉整条胳膊。我已经开始忘事了。昨天的事还记得,前天的就开始模糊。我不敢赌。
但我知道,他记得的比我多。
那些我没经历过的画面,他全见过。战场、血雨、断刀插进胸口……他不是为了活才战斗的。他是为了一句话,一个承诺,一场没能完成的告别。
我把他脑袋扶正,靠在我肩上。他的体温慢慢回升,虽然还是很低。狐尾安静地趴着,像睡着的蛇。
远处传来钟声,一下,两下。书院的日常还在继续。弟子们在练功,有人在扫地,竹帚划过石板的声音清清楚楚。
我闭上眼,靠着碑休息。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力气不大,但很紧。
他没睁眼,嘴唇轻轻动了动:“别忘了我。”
我说:“不会。”
他手松了。
我坐着没动,等心跳平复。阳光移到了碑顶,影子拉长,盖住了我们。
地底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石头碰石头。很远,但确实存在。我摸了摸星石,它又热了一点。
司徒墨的呼吸忽然变得均匀。
我以为他睡着了。
可下一秒,他睁开了眼。
紫眸深处,红光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