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地面,左手按在星盘基座上。身体还在往下沉,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走。右臂已经没了,左臂从肘部往下只剩半截,皮肤底下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有东西在血管里流动。
那道新出现的裂痕还悬在空中,细得几乎看不见,却一直没消失。
陆九玄靠在我左边,喘得很重。他把剑插进星盘中心的凹槽,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死死握着剑柄。司徒墨坐在我右边,三条尾巴贴在地上,其余六条只剩下焦黑的残影,风一吹就散成灰。
“还能动吗?”他问我。
我点头,抬手把残缺的左掌贴回基座。金光从眼里流出来,不是喷涌,是一缕一缕地缠上去,绕着十二道时间线的末端打结。每绕一圈,那条线就震一下,然后安静下来。
第一条线稳了。
第二条开始轻微晃动,我咬牙,把剩下的力气压进掌心。光丝收紧,像缝衣服一样把线头固定住。第三条、第四条……一条接一条,直到最后一道也归位。
星盘不再震动。
可那道裂痕还在。
“不够。”我说。
陆九玄抬头,“还差什么?”
我没回答。我知道差什么。封印要彻底,就得有人留下。不是死,也不是消失,是变成这个空间的一部分,像一根柱子,撑住不会塌的屋顶。
但我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司徒墨忽然动了。他撑着石块站起来,走到星盘边缘,把手按在地上。九条尾巴同时扬起,尽管其中有六条已经烧毁,可它们还是凭空展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的阵纹。紫红色的符文浮现,转瞬变成金色,落进星盘外圈。
“狐族禁阵。”他说,“最后一次用了。”
地面微微颤了一下。
陆九玄盯着他,“你会怎么样?”
“忘了什么,就会记得什么。”他说,“这次,我记得清楚。”
他的声音低下去,但没有停。手指在地上划动,一道接一道刻下印记。那些纹路亮起来,和我的金光交叠在一起,围成一个完整的圈。
我感觉到那道裂痕缩了一下。
还不够。
我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点力气集中在左眼。瞳孔里的金色变得更深,像是要把所有光吸进去再吐出来。我抬起残臂,对准星盘核心,用力按下。
金光炸开,又收拢,像呼吸一样。
裂痕终于开始闭合。
就在这时,陆九玄的剑响了。
一声龙吟,清亮得刺破耳膜。剑身剧烈震动,整片空间都在共振。十二道时间线同步轻颤,光芒由杂乱转为统一,银白色的光晕缓缓旋转,像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星盘沉下去了。
它没消失,而是陷进地面,变成一块静止的光印,周围环绕着十二个微弱的圆环。每一个都独立运转,互不干扰。
结束了。
我松开手,整个人往前倒。陆九玄伸手扶住我肩膀,另一只手还抓着剑。他的脸很白,嘴唇没有血色,可眼神还是盯着我。
“封住了。”他说。
司徒墨站在原地没动。他的九条尾巴全变成了金色,不再是火焰般的颜色,而是像月光照过的湖面,安静地垂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握紧,又松开。
“她们回不来了。”他说。
我没有说话。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些时空里的我,有的倒在血祭台上,有的握着断剑独自迎战千军,有的靠在陆九玄怀里闭上眼睛。她们不是死了,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可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陆九玄把剑拔出来,横放在膝上。他坐到我旁边,没有再说要扶我,也没有问我还疼不疼。只是守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司徒墨走回来,在我右侧靠着石柱坐下。他抬手,用指尖拨开我额前的一缕头发。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下次别一个人扛。”他说。
我没看他,“你们也都快撑不住了。”
“但我们还在。”他说,“这就够了。”
风停了很久。这里本来就没有风,刚才的一切都是能量流动带来的错觉。现在一切都静了,连光都变得温和。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右臂彻底没了,左臂从肘部往下透明一片,能看见骨头的轮廓。血还在流,顺着残肢滴到地上,一滴,又一滴。
陆九玄撕下自己衣角,想帮我包扎。我摇头,“没用的。这不是伤,是变化。”
“那你怎么办?”他问。
“我还能走。”我说,“还能说话,还能记得你们是谁。”
这就够了。
司徒墨靠着石柱,闭上眼。他的呼吸比刚才稳了些,但脸色还是发青。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袖子。
“等你能站起来了,”他说,“我们回去书院。”
“回去?”我笑了一下,“我现在这模样,书院会收留一个少条胳膊的人当学生?”
“你本来就是假的。”他说,“现在真成半个男人了。”
我哼了一声。陆九玄皱眉,“别胡说。”
“我说真的。”司徒墨睁开眼,“书院东院后面有片竹林,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偷了我的点心,躲在竹叶堆里啃,结果被巡值弟子发现,是我替你顶的罪。”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刚进书院的时候,饿得不行,顺了他包袱里的糕饼。他明明看见了,却一句话没说。后来罚跪了一整天,膝盖都肿了。
“你那时候真讨厌。”我说。
“你现在也不讨喜。”他说,“整天装懒,遇事又冲最前面。”
我懒得反驳。靠在基座上,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不是好起来的那种轻,是快要抓不住地面的感觉。
陆九玄一直握着剑。他的手指关节发白,可没有松开。我知道他在等,等确认这一切真的结束了。
龙吟之后,再没有异动。
星盘稳定运转,十二道时间线静静悬浮,像被整理好的丝线。
“我们赢了。”我说。
没人回应。
赢了这两个字太重,压得人说不出话。我们活下来了,可代价摆在眼前。我的手臂,他们的伤,还有那些永远回不来的“我们”。
司徒墨忽然开口:“你说,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愿意做这个选择吗?”
我看着星盘中央那枚光印。
“愿意。”我说。
“哪怕知道会这样?”
“哪怕知道。”
陆九玄抬起头,看着我。他的银发乱了,脸上有干掉的血迹,可眼神亮得吓人。
“那下次,”他说,“让我来承担。”
我不答。只是把手放在残缺的左臂上。皮肤下的金光还在流动,像是提醒我,我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是那个只想活着的流浪姑娘了。
我是叶蓁。我走过十二个死亡,亲手切断轮回,把锚点关上了。
现在,我得学会带着这份残缺活下去。
司徒墨靠在石柱上,慢慢闭上眼。他的九条金色尾巴轻轻卷了一下,拂过我的肩。
陆九玄把剑横在腿上,坐得笔直。
我们都没提离开的事。
外面的世界还在等我们,但现在,谁都没有起身。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身体冷一阵热一阵,意识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但我还能听见。
听见他们均匀的呼吸。
听见星盘低微的嗡鸣。
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我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轻轻抓住袖口的草药灰。
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