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散尽,风也停了。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滴从胸口滑落的水珠,它落在焦黑的痕迹上,没有蒸发,反而像露水沾在枯叶边沿,迟迟不坠。陆九玄的手还握着我的手腕,指节泛白,像是怕我突然消失。他呼吸很重,但站得笔直,剑尖点地,血顺着刃口一滴一滴砸进裂缝。
司徒墨靠在断石旁,一只手撑着额角,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前方某处——那里原本是噬魂灯碎裂的地方,现在只剩一圈焦痕嵌在地面,像被烧过的符纸边缘卷曲发黑。
“还没完。”陆九玄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他自己。
我没问为什么。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团黑雾没有彻底消散。它散成无数细丝,在废墟间游走,贴着地面爬行,偶尔聚成模糊的脸形,又迅速溃开。我能感觉到它的恨意,不是冲着某一个人,而是对着整个星盘、对着我们三人形成的阵势。它不想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留下根。
“它想钻进去。”我说,目光落在星盘中央那道新裂的缝隙上。金光还在闪,但微弱得像快熄的烛火,每一次明灭都让周围的影子剧烈晃动一下。
陆九玄松开我的手,转身走向祭台中心。他的脚步不稳,每一步都在拖着伤腿前行。古剑被他重新提起,剑身布满裂纹,仿佛随时会断。
“你要做什么?”我问。
“封住它。”他说,“不让它再回来。”
我不动。我知道这个“封”字意味着什么。救世主命格者施术,从来不是念个咒语那么简单。那是拿命换时间,用自身为锁,把灾祸关进壳子里。
司徒墨缓缓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陆九玄的背影,忽然笑了下,极轻的一声,像是自嘲。“你总是这样,话都不说完就往前冲。”
陆九玄没回头。“你不也一样。”
司徒墨抬手,指尖燃起一团幽蓝的火。那不是寻常火焰,带着一丝冷光,像是从骨髓里抽出的最后一缕热。他轻轻一弹,火球飞向空中最浓的那片黑雾。
嗤——
一声刺耳的灼烧响起,黑雾猛地收缩,显出一张扭曲的脸:半边青铜面具,半边皮肉翻卷。司徒烈的残影在火中挣扎,发出不成调的嘶吼。
“父亲。”司徒墨低声说,“三十年前你选的路,今天该到头了。”
那张脸转向他,眼眶里没有眼睛,只有两团跳动的暗红。“你以为……毁了我的灯,就能斩断因果?血祭之约早已刻入天地命轨,你们不过是在延缓注定之事。”
话音未落,黑雾猛然炸开,化作数道细线,分别扑向星盘、扑向我们三人。
陆九玄横剑一扫,剑锋划过空气,带出一道血痕——是他自己割破手掌,以精血引动古剑残存之力。剑光扫中两股黑线,瞬间将其绞碎。可第三股却绕了个弯,直扑司徒墨后颈。
我扑过去撞开他。
那股黑气擦着我的肩头掠过,钻进了星盘裂缝。刹那间,整个祭台震动了一下,符文由金转红,像被点燃的血管。
“不能让它连通命轨!”陆九玄喝了一声,猛地将剑插进地面,双手结印。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掌心,随即拍向空中浮现的古老符印。
血光乍现。
一道猩红纹路凭空生成,如锁链般垂落,缠住仍在游走的黑雾。那些细丝疯狂扭动,试图挣脱,可每挣扎一次,符链就收紧一分。最终,所有残影被强行聚拢,凝成一个虚幻的人形——司徒烈的模样,面容狰狞,双目赤红。
“以三代守护之誓为凭,以命格承劫之躯为契——封!”陆九玄低吼,声音几乎撕裂喉咙。
他抬起手,掌心血印与空中符印共鸣,随后重重按在那虚影眉心。
轰!
红光爆开,地面裂出蛛网状沟壑,一条粗大的血色纹路从中心蔓延至四面八方。那虚影发出最后一声怒吼:“这只是开始!血祭必成!你们逃不出轮回!”
话音落下,整个人被拽入地底,封印阵法闭合,裂缝缓缓收拢,只余一道细缝,从中透出淡淡红光,如同沉睡巨兽眼皮下的瞳孔。
星盘微微震颤,金光流转一周,随即黯淡下去。整个祭台安静下来,连风都不再吹。
陆九玄跪倒在阵边,手撑着地面,大口喘息。他脸色惨白,嘴角不断溢出血丝,握剑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却又死死抠进泥土里,不肯倒下。
我走过去扶他,却被他推开。“别碰剑。”他喘着说,“它撑不住了。”
我看向那柄古剑。剑身裂纹已蔓延至剑柄,灵光几近熄灭,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司徒墨慢慢走到封印裂隙前,蹲下身,伸手触了触那道红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他说血祭必成。”他低声说,“不是威胁,是预言。”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青丘封印松动、星盘认主失败、观星族血脉觉醒……这些都不是巧合。有人在推动这一切,而司徒烈,可能只是棋子之一。
陆九玄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我和司徒墨。“刚才封印时,你们有没有感觉……那一瞬,星盘和我们三人的气息连在一起了?”
我愣了一下。
确实有。就在符印落下的瞬间,我体内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浮现,不是来自吊坠——它已经消失了——而是从经脉深处自然涌出。那一刻,我甚至听见了某种节奏,像是心跳,又像是远古钟声。
司徒墨点头。“我也感觉到了。那不是普通的共鸣,更像是……血脉之间的回应。”
“不止是血脉。”陆九玄咳了一声,血顺着唇角流下,“是命运。我们的命轨,在那一刹交叠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星盘符文灼烧后的痕迹,形状像半个圆环。而当我抬起另一只手,却发现胸口那块焦斑仍在渗出透明液体,一滴接一滴,落在地上,竟没有声音。
司徒墨忽然抬头看我。“你受伤了?”
“不是伤。”我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陆九玄盯着那滴水看了一会儿,眼神变了。“这不是普通的体液。它在吸收……残留在这里的怨念。”
我怔住。
难怪它不停。它在清理那些没能完全封住的黑气,一点一点吞进去,转化成这种无色无味的液体。
“你的身体在自发净化。”陆九玄说,“但这不是好事。你在替这个阵法承担代价。”
我摇头。“可我现在没事。至少还能站着。”
司徒墨站起身,走到星盘边缘,伸手抚过那些黯淡的符文。片刻后,他低声说:“星盘认下了新的守护者。不是一个人,是三个。”
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陆九玄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来到东南侧,将手轻轻放在一处残缺的刻痕上。
三人位置刚好围成三角,正对中央封印。
星盘轻微震动了一下,一道微弱金光从我们脚下升起,环绕一周,又沉入地底。那道红光似乎被压制了些许,不再那么刺目。
“暂时压住了。”我说。
“只是暂时。”陆九玄望着封印裂隙,“这种封印撑不了太久。他留下的执念太深,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灰蒙的天空。
“还有人在等。”
司徒墨冷笑一声。“总以为除掉一个就够了,结果拔出一根刺,才发现底下全是毒根。”
我摸了摸胸口的焦痕。那里已经不再渗水,皮肤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是愈合,又像是封闭。
陆九玄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很轻,但很稳。“下次别再往危险里冲。”
“那你呢?”我反问,“每次都把自己豁出去?”
他没答,只是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掌心残留的符文印记微微发烫,像烙铁冷却前的最后一丝余温。
司徒墨看着我们,忽然说:“换我来追你这句话,我还记得。”
陆九玄抬眼看他,没说话。
远处,封印裂隙中的红光轻轻跳动了一下,像一颗埋在土里的心脏,缓慢而固执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