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瓷白边缘映着烛火,汤色暗红,像凝固的血。我盯着那层浮沫看了两息,不动声色地把袖口往下扯了扯,遮住手背上未散的青痕。
司徒墨站在三步外,没再往前。他右臂垂着,袍子裂了道口子,露出底下缠着的布条,渗着点湿迹。方才那一刀伤得不轻,他自己心里清楚。
“喝了。”他说,“暖一暖,夜里不会发冷。”
我没应,只抬眼看他。他也不催,就那么站着,黑袍敞着领口,呼吸略沉,像是刚走完一段长路。
我伸手端碗,指尖碰到瓷壁时故意抖了一下。他眉梢微动,但没出声。我低头抿了一口,药味苦中带腥,舌根发麻——是赤炎花没错。这种毒能激灵力暴走,轻则经脉灼裂,重则神魂自焚。阴火帮老一套,拿人当炉子烧。
我又喝了一小口,喉间滚过一阵刺痒。这次是真的咳了出来,肩头跟着颤。
他终于走近一步,站在我床边。
“还撑得住?”声音压得很低。
我闭眼,顺着他话意倒下去,后背贴上褥子,呼吸放平。身子确实虚,不是装的。昨夜那场打斗耗得太狠,现在连抬手指都费劲。但我知道不能睡,得等。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烛芯偶尔爆个细响。
时间一点点挪,我不睁眼,只靠听觉数他的动静。他没走。脚步绕到床尾,停住,又折回来。衣料擦过床沿,接着,一只手指轻轻碰上我的脸颊。
凉的。
他探我的气息,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就在他指尖贴上我皮肤的一瞬,胸口吊坠猛地一震,热流直冲肩颈。
光炸开了。
金线从吊坠里窜出,顺着我脖颈往上爬,直扑他手掌。他反应极快,立刻缩手,可那道光已经扫过他袖口,照见里面新包扎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发紫,是被利器划开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还是这么机灵。”他低笑一声,语气竟有些熟稔,像是早知道我会防他。
我没动,继续装昏。
他却不再试探,只是站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你昨天看见那枚铃铛,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没答。他也不等我答。
“东院塌了,祭坛露出来。”他声音低了些,“他们挖出了断刀的残片,上面有字。”
我眼皮没颤,心却提了起来。
他知道我在听。
“写着‘换我来追你’。”他说完,顿了顿,“三百年前,我说过这话。你不信,跑了三天,我在雪地里追你三天。最后你摔进沟里,我把你拽上来,你说‘别跟着我’,我就说——换我来追你。”
屋里一下子安静得厉害。
他没再说下去,转身要走。
可就在他抬脚那刻,我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那你现在……还在追吗?”
他脚步一顿。
背对着我,没回头。
“不是追。”他嗓音沉了半分,“是找。”
然后他走了,门轻轻合上,没发出一点响。
我睁开眼,盯着帐顶,半天没动。
吊坠还烫着,贴在胸口,像块烧红的铁。我把它掏出来,掌心摊开,里面多了点东西——刚才那瞬间,它不知从哪吸进来一缕红丝,蜷在碎片旁边,微微跳动,像活物的心脏。
赤炎花的毒,被它截住了。
我慢慢坐起身,肋骨处传来一阵钝痛,像是被人用钝器敲过几下。昨夜的事一幕幕回涌:陆九玄那一剑、噬魂灯碎裂的声响、司徒烈靠墙吐血的模样……还有司徒墨跪在灯前,把手按进火焰里,说“此灯封禁”。
他护过我。
可他也送来这碗毒药。
我掀开被子下地,脚踩到地面才发觉腿软得厉害。扶着桌沿站稳,目光落在那碗剩下的药汤上。半碗褐色液体静静躺着,表面浮着一层油光。
我拎起药碗,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把汤倒了出去。药液泼在墙根的野草上,草叶瞬间卷曲发黑,冒起一丝白烟。
回身时,瞥见桌上留了张纸条,墨迹未干。
“若想查断刀来历,明日辰时,妖塔第三层。没人会去那里。”
字迹潦草,像是随手写的。
我攥紧纸条,指尖发烫。
外面天还没亮,雨停了,风却没歇。窗纸被吹得微微鼓动,像谁在背后轻轻拍打。
我坐回床边,把吊坠收进衣领。陆九玄还在隔壁昏迷,呼吸还算平稳。我不该这时候走,可那枚铃铛的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响,和梦里的节奏一模一样。
司徒墨身上的伤,也不是为了挡噬魂灯残片才受的。
那道刀伤,是新的。
我摸了摸脸颊,刚才他碰过的地方还留着一点凉意。吊坠突然又震了一下,比之前更猛,震得我整条手臂发麻。
低头一看,吊坠里的星盘碎片正缓缓转动,而那缕赤炎花的毒丝,竟开始往碎片边上靠拢,像是被什么吸引着。
我心头一紧。
这不是排毒。
是融合。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很轻,但不是陆九玄的节奏。
我迅速躺回去,拉过被子盖好,闭上眼。
门被推开一条缝,有人站在门口,没进来。
我没动。
那人停了几息,转身走了。
我睁开眼,盯着门缝外渐远的影子,直到彻底消失。
坐起来,把床头那柄短匕塞进袖中。刀刃冰凉,贴着手腕内侧。
窗外,东方泛出一点灰白。
我抓起那张纸条,揉成一团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墨汁苦涩,混着昨夜残留的药味,呛得喉咙发紧。
站起来时,膝盖晃了晃。
我扶住桌子,深吸一口气,朝门口走去。
推开门,风迎面扑来,带着湿土和枯叶的气息。
走廊空荡,尽头一盏灯笼摇晃,光影在地上拉得细长,像一道割裂的口子。
我迈步走出去,脚步很轻。
身后,那碗空药碗倒在桌上,底面朝天,像一只闭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