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塔顶吹下来的时候,我正靠在窗边晾那件沾了药灰的外袍。吊坠贴着胸口,还带着一点余温,像是刚经历过什么激烈的事。我没去想它为什么发烫,只觉得眼皮沉得厉害。
昨夜陆九玄没回来,也没人来通报他在哪。我懒得问,翻了个身打算补个觉,手刚碰到床板,就闻到了一股味儿——不是草药,也不是尘土,是带腥气的冷香,像雨后山阴里开出来的花。
低头一看,窗台上多了朵蓝玫瑰。
花瓣湿漉漉的,边缘泛着暗红,像是被血泡过又晒干。花心处有字,用某种黏稠液体写成,笔画歪斜却清晰:“明日子时,断命台见。”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这不是第一朵了。上回是在温泉边的石缝里发现的,同样写着时间地点,落款没有署名,但气息相似,都带着那种压不住的妖力波动。当时我没理会,后来才发现,那晚之后,书院西墙的封印弱了一层。
这次不一样。它出现在我的窗台,没人通报,没触发警铃,连屋檐下的驱邪铃都没响一声。
有人能悄无声息地穿过书院防线,把东西放在我眼皮底下。
我慢慢蹲下,指尖离花瓣还有半寸,吊坠忽然震了一下。不是警告,更像是……共鸣。我收回手,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小撮草药灰和一枚锈铜片。铜环在耳垂上晃了晃,我咬破指腹,挤出一滴金血混进灰里,用铜片刮匀。
这是观星族的老法子,借血脉之力模拟痕迹。我在一张符纸上写下同样的字:“如你所愿,孤身赴约。”笔锋刻意模仿那份血书的走势,连停顿的位置都一样。写完后,我把符纸折好,走到院中焚炉前,点火扔了进去。
灰烬升腾时,我看着那团火,直到它彻底熄灭。
我知道这招不一定有用。如果对方真有手段看穿虚实,那这封信反而会暴露我的试探。但如果他只是想逼我露面,那这个假动作至少能让我多一点喘息的时间。
夜里下了点小雨。
我没有睡,坐在桌边磨匕首。刀刃反光映出我眼底的一丝裂纹,那是觉醒时留下的后遗症,偶尔会疼,像有根针在里面轻轻搅。我停下动作,摸了摸吊坠,确认它还在跳动,节奏平稳。
子时快到的时候,我披上外袍出了门。
断命台在书院北坡,原本是历代弟子罚戒之地,后来因一场血战被封禁多年。台阶长满青苔,走上去脚步容易打滑。我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踩在砖缝的符线之间,避开那些可能埋着阵眼的地方。
台上空无一人。
风不大,但吹得衣角猎猎作响。我站在中央,抬头看了眼天象。月亮偏西,星轨错乱,正是阴阳交替最不稳的时候。这种时候动手,最容易引发反噬。
我从袖中取出一张隐匿符,正要贴在背后,脚下地面突然一颤。一道赤纹自砖缝亮起,瞬间蔓延成圈,将我围在中间。我立刻后退,却发现退路已被封锁。
紧接着,一朵蓝玫瑰从暗处飞来,落在石台正中。
花瓣展开,花蕊里的字迹浮现——正是我白天烧掉的那句:“如你所愿,孤身赴约。”
我心头一紧。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封信明明已经化成了灰,连渣都没剩。可现在它不仅重现,还被当证据甩在我面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不回头,手指已按在匕首柄上。
“就这点手段?”声音很近,带着熟悉的讥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司徒墨走到我面前,手里捏着那朵花,另一只手撕碎了符纸。纸灰飘下来,落在阵法边缘,立刻燃起一圈幽蓝火焰。
我抬眼看他。
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黑袍,领口松散,锁骨上的旧疤露在外面。脸色比平时差些,像是熬了夜,可眼神却亮得吓人。紫眸深处有一点红光闪动,不是暴怒,而是压抑了很久终于爆发的那种冷火。
“你是替你父亲传话,还是为自己讨债?”我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稳。
他没答,只是冷笑了一声,抬手一扬。另一朵蓝玫瑰射向空中,花蕊炸开,一条漆黑锁链骤然垂落,缠住我的脚踝。我猛地挣了一下,却发现那链子像是活的,顺着小腿往上爬,速度极快。
我启动吊坠屏障,金光一闪,链身僵了瞬息,但下一刻就被更强的力道压了回来。锁链收紧,直接把我拽离地面,悬在半空。高台四周符咒全亮,光芒交织成网,彻底封死了所有出口。
我喘了口气,任由身体吊在那里,没再挣扎。
“三百年前,”他走近几步,抬头看着我,声音低下去,“你族长老临死前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盯着他。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插进来。我不是没想过那天的事,可记忆就像被水泡过的纸,字迹模糊,只剩零碎片段。我记得火光,记得哭喊,记得有人把我推出去,说了句“走”。
但我记不清那个人的脸。
“那你为何替我挡刀?”我反问,声音不急,一句一句往外抛,“为何藏起晶片?为何……到现在还留着我的发带?”
他脚步顿住。
那一瞬间,他眼里那点红光像是熄了一下。
我继续说:“陆九玄去过妖塔第三层。他看见了断刀,也看见了你推开我的那一幕。你说你要算账,可真正该问的人,是你自己吧?既然当年选择护我离开,为什么后来又要站到另一边?为什么穿着阴火帮的袍子,装作不认识我?”
他没动,也没说话。
风卷起他的衣摆,月光照在他脸上,我能看清他喉结动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笑得有点哑:“既然都知道了,那就别装糊涂。”
他抬手,掌心浮出一道符印。锁链应声收紧,勒得我肋骨一阵闷痛。高台上的符文全部激活,蓝光冲天而起,整座断命台开始震动。
“三百年前的事,”他盯着我,一字一顿,“你忘了,我没忘。”
我张嘴想再说什么,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堵住呼吸。吊坠剧烈发烫,像是要烧穿皮肤。我用力抓住锁链,指甲在漆黑表面划出几道白痕。
“你不是来找我要答案的。”我艰难开口,“你是怕我说出来。”
他眼神一厉。
“你怕我说出那天你跪在血泊里抱着断刀的样子,怕我说出你明明可以逃,却留下来受罚的事实。”我咳了一声,嘴角渗出血丝,“所以你现在要用这种方式逼我闭嘴?用你父亲的命令?还是用这场所谓的‘约战’?”
他猛地抬手,符印下压。
我整个人被狠狠掼向高台中央,背部撞上石面,眼前发黑。锁链缠得更紧,一条绕过手腕,将我双臂拉向头顶,固定在一处古老的刻痕上。那是以前用来绑犯人的地方,凹槽正好卡住腕骨。
我喘着气,慢慢抬头。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手里握着半截残瓣,指尖已被花刺扎破,渗出一点暗红。
“你说我留下是为了赎罪?”他低声问,“那你告诉我,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醒来吗?你会愿意记住所有人是怎么死的吗?会愿意背负那种力量,看着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吗?”
我没回答。
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他弯下腰,伸手抚过我手腕上的旧疤——那是第一次觉醒时留下的裂痕,深得几乎能看到骨头。
“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在痛?”他说,“你以为我每天晚上闻不到你身上残留的反噬气息?可你还是要往前走,一遍遍唤醒那些本该埋葬的记忆。”
他声音越来越低。
“所以我只能选一个办法。”
“让你恨我。”
话音落下,他直起身,抬手结印。
整座断命台轰然震动,符链齐鸣,蓝光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彻底吞没。
我最后看到的,是他转身的背影,和那截从袖中滑落、染血的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