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克郊外的冬天,白桦林静默如谜,积雪将别墅勾勒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沈逸的腿伤,并未如预期般好转,反而在看似平静的休养中悄然恶化。
起初,伤口周围持续传来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的钝痛,他以为这是愈合过程中的正常反应,便强忍着没有声张,不愿在彼得罗夫和安娜面前显露过多的心理脆弱。
然而,疼痛并未随时间消退,反而变本加厉。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呈现出不健康的暗红色,肿胀迟迟不消,甚至开始渗出少量浑浊的液体。
每一次不经意的挪动,都会引发一阵钻心的痉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啊,哎哟……”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夜晚变得尤其难熬,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睡眠成了奢侈的折磨。
“沈先生,您的脸色很不好。”
安娜·索切那娃端着药盘走进来,碧蓝的眼眸中盈满了深切的忧虑。
她轻柔地掀开薄毯,细查他小腿的伤势,秀眉骤然紧蹙。
“伤口……感染了,情况远比表面严重。必须立即请医生详细诊治!”
彼得罗夫闻讯赶来,看到沈逸腿上的惨状,粗犷的面庞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带来的私人医生在仔细检查并审视x光片后,语气异常凝重:
“沈先生,情况不妙。深度感染已蔓延至胫骨,有早期骨髓炎的征兆,并出现小范围骨坏死。若不立即手术清创以控制感染,恐怕……这条腿保不住的风险极高。”
保不住腿?!
沈逸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不能失去腿!
他还要去找南光!
更要回到林晓身边!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潮水般攫住了他。
“不……不能手术!”他几乎是本能地拒绝,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干裂,
“在这里……太危险了……我需要……需要更可靠的……”
他担心这陌生的环境,担心麻醉后的未知,更担心这是彼得罗夫控制他的一种陷阱。
他宁愿硬撑,哪怕承受蚀骨之痛,也要守住清醒与自主。
彼得罗夫清晰捕捉到他眼中的抗拒与恐惧,沉默片刻后,以不容置疑、近乎专断的口吻说道:
“沈,听着!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我是商人,是你的朋友,不是刽子手。你活着,并且完好地活着,对你的家人有责任,对我也有价值。
让腿烂掉?那是最愚蠢的行为!你必须接受手术!就在这里,我的医生是莫斯克最好的之一,医疗设备也齐全!”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沈逸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之一。
彼得罗夫不再与他商量,态度变得愈发强硬专断。
而腿上的剧痛也如同失控的野兽,日夜不停地撕咬着他。
高烧反复发作,意识时常陷入混沌。
清醒的间隙,他看到安娜含泪的目光,听见她低声的祈祷,却无力改变分毫。
一夜,剧痛攀至顶峰,沈逸痛苦地蜷缩在床上,身体因疼痛不受控制地颤抖,牙关紧咬,几近昏厥。
安娜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声音轻柔得如同催眠:“沈先生,打一针止痛剂吧,您会好受些……”
沈逸已无力分辨,模糊视线中只见针尖冰冷的寒光。
他感觉到冰凉的液体注入静脉,随后,那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安宁感包裹了。
意识沉入温暖而黑暗的深渊,最后掠过脑海的,是南光咯咯笑着扑向他怀抱的画面,和林晓倚在昆仑站窗边凝望雪原的秀美侧影……
不知过了多久,沈逸在朦胧光线中艰难地苏醒过来。
意识如同漂浮在虚弱的潮汐之中,缓慢归位。
左腿首先传来被厚重包裹的感觉,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深植于骨髓的、被掏空再填满的钝痛,却截然不同于先前那腐蚀性的剧痛。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皮,视线逐渐凝聚。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这里没有别墅楼上的温馨,只有冰冷的金属灰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夹杂着精密仪器的微弱嗡鸣。
头顶是熄灭的无影灯投下的残影,四周环绕着各种闪着冷光的、他叫不出名字的医疗监测设备。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沈先生,您醒了?”
安娜轻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的面容略显疲惫,但眼神中透出释然与关切,
“您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我……这是在哪里?”沈逸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地响起,“我的腿……”
“您刚刚做完手术。”安娜柔声解释着,递来一杯温水,小心翼翼用吸管喂他喝了几口,
“手术是在别墅地下的特护医疗室里完成的,由彼得罗夫先生拍板签字。您之前伤口严重感染,引发了骨髓炎和局部骨坏死,情况危急万分,必须立刻手术清创并部分植骨。您当时……因剧痛和高烧,意识模糊不清,我们迫不得已,在注射止痛针时混入了麻醉剂。”
地下医疗室?麻醉手术?
沈逸的心猛地一沉。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被强行进行了手术。
彼得罗夫……果然还是动用了这般强硬手段。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恐惧。
他想起了生死未卜的林晓,以及远在天边、安危未卜的南光。
自己却如砧板上的鱼肉,被困在异国他乡的地下深处,连身体都无法自主掌控。
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袭来,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波动,轻轻握住了他没在输液的那只手,掌心蓄满令人心安的暖意。
“沈先生,彼得罗夫先生的方式……或许过于直接,但他确实是为了救您。手术非常成功,西诺夫医生是顶尖的骨科专家,他说只要精心恢复,您的腿部功能基本可以保住。您……千万别太难过,眼下养好身体才最要紧。”
她柔和的声音里饱含真诚的抚慰,在这冰冷的地下空间,如同一缕微弱却切实的暖流。
沈逸阖上双眼,泪水终于滑落眼角。
他感激安娜的悉心照顾,也无法否认彼得罗夫救了他的腿,甚至可能救了他的命。
然而,这种被操控、被全然安排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窒息。
他深深思念着爱妻林晓。
怀念她那双冷静而睿智的眼睛,想念她偶尔流露出的、只为他绽放的依赖和万般柔情。
倘若她在,定会给予他最坚定的支持,携手共度这艰难的一切。
晓晓,你到底在何方?你可安好?
他更加思念儿子南光。
儿子那稚嫩而软糯的呼唤,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源泉。
光光,爸爸对不起你,没能护你周全,如今连自己都……爸爸定会找到你,一定!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门被猛然推开,彼得罗夫高大的身影探入室内,他看到沈逸已然苏醒,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看似真诚的笑容:
“沈!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西诺夫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你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沈逸凝视着他,目光微动,复杂的心绪翻涌,沉默着没有即刻回应。
彼得罗夫大步走到床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陡然变得语重心长:
“沈,我知道你怨我。但当时那种情况,我别无选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就此残废。你看,如今的结果不是皆大欢喜吗?”
他话锋倏然一转,言语间渗入一丝难以捕捉的试探,
“待你康复,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你带来的那些瑰丽的蓝色小石头,其中蕴藏的能量简直匪夷所思。如果能找到稳定提取并加以应用的法门……这将成为撬动世界能源格局的钥匙!
沈,你需要什么资源,只管开口,我的实验室倾力相助。就算……是为了回报我这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如何?”
他言辞听似恳切,却将救命之恩与技术扶持精妙地捆绑在了一起。
沈逸凝视着彼得罗夫眼中闪烁的期待光芒,又转向身旁安娜那温柔如水的眼神,再感受左腿传来的、获救后隐隐作痛的钝感。
他心知肚明,自己已深陷无法自拔的泥沼,短期内难以脱身。
强硬对抗只会使境况雪上加霜,甚至威胁到寻找南光的渺茫希望。
他迫切需要时间恢复,也需倚仗彼得罗夫的力量,至少稳住当前局面,再谋后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虚弱,却透出认命般的妥协:
“……谢谢你,彼得罗夫。我的命……和这条腿,都多亏了你。那些石头的事……等我好些了,我们可以……聊聊。”
彼得罗夫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朗声大笑:
“好!太好了!这才是我熟悉的沈逸!你安心养伤,一切包在我身上!”
安娜展露出欣慰的笑容,望向沈逸的目光中,平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柔情。
在日复一日的照料中,这个坚韧、睿智却深陷痛苦的男人,悄然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沈逸再度闭上双眼,任凭疲惫与复杂的情绪将自己淹没。
他暂时作出了妥协,但内心的火焰并未熄灭。
他必须尽快康复,必须重新联络上“长城”,必须寻得南光!
在地球的另一端,硅谷的夜晚灯火璀璨。
伊桑(南光)早已沉睡,胸口的蓝晶吊坠在黑暗中晕染开极其微弱的、肉眼难以捕捉的柔和微光。
约翰牧师坐在书房电脑前,眉头深锁。
他正浏览本地新闻,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引起了他的目光:
一家小型科技公司的实验室昨夜突发火灾,起火原因不明,据传该公司核心研究方向是“新型储能材料”。
报道旁附着一张火灾现场照片,背景里,一辆黑色轿车疾驰掠过。
约翰的心猛地一跳。
那辆车……分明像极了之前在怀俄明州牧场外瞥见的那辆!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灰岩公司的一名技术员激动地向他的上司汇报:
“长官,我们在硅谷的光谱能量监测网昨晚捕捉到一个极其短暂却特征鲜明的信号!
尽管微弱,但其频率与数据库中南极和怀俄明州的残留信号高度吻合!
信号源大致定位在圣何塞东南区!‘钥匙’……很可能就在这里!”
上司眼中闪过一道厉色:
“立即缩小范围!动用所有资源!这一次,绝不能让他再消失!”
无声的雷霆已在硅谷的夜空之上悄然积聚。
沈逸在莫斯克地下医疗室的无奈妥协与苦苦挣扎,南光在硅谷平静生活下的汹涌暗流......
即将因那枚小小的蓝晶吊坠,再次猛烈地碰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