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船区惨白的探照灯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子,骤然劈开了江边浓稠的黑暗,将码头一隅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光柱的中心,是刚刚经历短暂交火的沈前锋、潘丽娟,以及试图围捕他们的特高课行动队。而光柱的边缘,阴影之中,赫然站立着另一群穿着便装却气势汹汹的人马,他们手中的武器同样指向场中,为首者,正是那个面容阴鸷、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徐仁鹤。
他刚才那一声“党部调查科办案”,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炸响了整个局面,也让原本清晰的敌我界限变得模糊而危险。
小林信半蹲在一堆木箱后,脸色铁青。探照灯亮起的瞬间,他就知道今天的行动彻底失败了。不仅没能抓住那个难缠的女人和她神秘的同伙,反而让自己的小队暴露在第三方势力的视野下。特高课的身份是绝不能在此刻曝光的,一旦坐实,引发的将是国际纠纷和更高层面的追查,松井课长的全盘计划都可能受到影响。他死死盯着徐仁鹤的方向,牙关紧咬,右手紧握的王八盒子手枪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憋屈。他打了个隐蔽的手势,所有还能行动的特高课队员立刻收缩,借助有限的掩体隐藏身形,枪口依旧警惕地对着沈、潘二人,但也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戒备着突然出现的调查科。
潘丽娟在灯光亮起的刹那,就已一个敏捷的侧滚翻,躲到了沈前锋身侧的一个大型绞盘后面,呼吸微促。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徐仁鹤和他带来的人,心沉了下去。中统!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时机抓得如此之巧!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沈前锋?亦或是……想把所有人都一网打尽?她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沈前锋,他脸上也带着凝重,但眼神依旧冷静,正快速观察着三方所处的相对位置和可用的撤退路线。
沈前锋确实在飞速思考。徐仁鹤的出现,打乱了他和潘丽娟原定的撤离计划。这个自称“党部调查科”的人,言辞凿凿要抓“日谍”和“奸商”,显然是想把水搅浑,或者,他根本就是冲着别的目的来的。军统刚刚介入又暂时退去(黄英虽出现施压,但并未直接参与此地的武力对峙),现在又来了中统,这小小的码头,今夜真是成了风暴眼。他注意到徐仁鹤带来的人数量不少,呈半包围态势,封住了通往码头外围最便捷的两条路径。而小林信那边的日军,虽然被灯光压制,但战力犹存,退路是江面,但那无异于成为活靶子。
“放下武器!抱头蹲下!我的话,不想说第三遍!”徐仁鹤的声音再次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在寂静的江面上回荡。他站在几名手下组成的简单人墙后面,目光锐利如鹰,首先扫过那些躲藏的特高课队员(他显然已凭装备和行动模式判断出他们不是善类),随后,那目光便像黏在了沈前锋身上。
沈前锋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中的审视、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心中冷笑,这位徐科长,恐怕“抓日谍”是假,想趁机拿捏自己这个“南洋富商”才是真。毕竟,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恐怕就是一块行走的肥肉。
“这位长官,”沈前锋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他依旧躲在掩体后,没有露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和内人今晚在此处理一些私人生意,突然遭遇这群匪徒袭击,”他指了指小林信的方向,“正欲自卫,长官就来了。还要多谢长官解围。”他刻意点明“私人生意”和“匪徒”,试图将事情定性,避免被扣上政治帽子。
“私人生意?”徐仁鹤嗤笑一声,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想象出他脸上讥诮的表情,“沈老板,你这生意做得可够大的,动静也不小啊。爆炸、枪声,还有这些……”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措辞,“……这些装备精良的‘匪徒’?我看不像匪徒,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吧!沈老板,你一个南洋归国的正经商人,怎么会惹上这种人?还是说,你本身就和这些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扣帽子了!果然开始了。沈前锋心中凛然,中统这套路,他并不陌生。
潘丽娟在一旁低声道:“他在诈你,想逼你自乱阵脚。别承认任何事。”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沈前锋能听到。
沈前锋微微点头,扬声道:“长官明鉴,我沈前锋行得正坐得直,做的都是合法买卖。至于这些人为何袭击我,我也很想知道。或许是看我一个外来商人好欺负,想绑票勒索?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长官既然来了,正好将这些匪徒绳之以法,还我们商人一个公道!”他反过来将了徐仁鹤一军,暗示对方既然代表官方,就该先去抓那些“匪徒”。
小林信在掩体后听得懂中文,气得几乎要吐血。八嘎!这个支那商人,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一流!但他此刻只能隐忍,绝不能出声暴露。
徐仁鹤显然也没指望沈前锋三言两语就认罪,他冷笑一声:“是不是匪徒,是不是勒索,跟我回调查科,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你,沈老板,你和你这位‘内人’,”他特意在“内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若有深意地瞟过潘丽娟藏身的方向,“也得跟我回去,配合调查!我怀疑你们与日谍有关,涉嫌资敌,泄露经济情报!”
资敌!泄露经济情报!这顶帽子扣下来,分量可就重了。在这个年代,足以让人掉脑袋。
沈前锋心念电转,徐仁鹤的目标果然是自己。所谓的“日谍”和“奸商”,重点在“奸商”。他很可能通过某些渠道,注意到了自己在金融市场上的动作,或者单纯就是看中了自己的钱财,想借机敲诈勒索,甚至吞并产业。中统干这种事情,可谓驾轻就熟。
“长官,无凭无据,仅凭猜测就定罪,恐怕难以服众吧?”沈前锋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沈某人在甬城经商,也是向政府纳了税的,合法经营,有据可查。长官张口就是资敌,可有证据?”
“证据?”徐仁鹤哼了一声,“等我带你回去,自然会找到证据!来人!”他不再废话,直接下令,“先把那位沈老板和他的女伴‘请’过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几名调查科的行动队员闻言,立刻端枪上前,呈战术队形,小心翼翼地逼近沈前锋和潘丽娟藏身的绞盘。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不比那些特高课队员差多少。
小林信在暗处看着这一幕,心中快速盘算。让中统的人把沈前锋带走?这固然能解自己眼前的围,但松井课长明确指示过,要活捉或者弄清楚这个沈前锋的底细,最好能将其掌控或消灭。若是落入中统手中,变数就太大了。而且,中统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意外因素,他们会不会从沈前锋嘴里撬出什么对帝国不利的东西?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防。他犹豫着,是否要趁中统人员注意力被吸引时,下令突击,制造混乱,看看能否有机会浑水摸鱼,至少干掉沈前锋和那个女人,或者将其抢走?
就在小林信犹豫,调查科队员逼近,沈前锋和潘丽娟肌肉紧绷,准备迎接下一轮冲突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僵持的夜空。
子弹并非射向场中任何人,而是精准地打在了那盏最亮的探照灯上!
“啪啦!”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四溅,那道光柱瞬间熄灭,码头边缘区域的光线骤然暗淡了一半以上,只剩下远处其他区域微弱的光线和清冷的月光。
“有狙击手!”
“保护科长!”
调查科队伍一阵骚动,逼近沈前锋的那几名队员也下意识地停顿脚步,寻找掩体,紧张地望向子弹射来的方向——那是码头另一侧的仓库区屋顶。
徐仁鹤也被手下迅速拉到一堆麻袋后面,脸色难看至极。他没想到,除了场中这几方,居然还有第四方势力藏在暗处!而且一出手就打掉了他的照明,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警告!
小林信也是一惊,立刻压低了身形。还有别人?是军统?还是……这个沈前锋另外的帮手?局面越来越复杂了!
光线骤暗,对沈前锋和潘丽娟而言,却是绝佳的机会。
“走!”沈前锋低喝一声,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拉住潘丽娟的手腕,趁着调查科队员慌乱寻找狙击手、特高课也在判断形势的短暂空隙,如同两道鬼影,从绞盘后窜出,没有选择被调查科封锁的陆路,也没有奔向危险的江面,而是径直冲向旁边一排堆放杂物的破烂棚屋区。
那里地形复杂,障碍物多,便于隐藏,也是他们之前计划中预设的备用撤离路线之一。
“站住!”
“别跑!”
调查科的人和特高课的人几乎同时发现了他们的动作,几声呵斥和零星的枪声响起,子弹打在棚屋的木板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但黑暗和复杂的环境给了沈前锋和潘丽娟最好的掩护。沈前锋凭借超越时代的战场感知力和空间戒指带来的便利(他随时可以取出烟雾弹或震爆弹,但此刻还不到最后关头),灵活地规避着流弹和障碍。潘丽娟则对码头底层区域更为熟悉,指引着方向。
“在那边!追!”徐仁鹤从掩体后探出头,气急败坏地指着沈潘二人消失的方向吼道。煮熟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
小林信也眼神一狠,不能再等了!他打了个手势,留下两人断后监视调查科,自己带着其余队员,也从另一个方向,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追入了那片棚户区。
枪声暂时停歇,但码头上的危机并未解除,反而从明面的三方对峙,转入了更加凶险和不可预测的黑暗追逐。
那打灭探照灯的一枪,如同一个信号,彻底搅浑了这潭水。
沈前锋和潘丽娟在狭窄、堆满垃圾和废弃渔网的巷道中快速穿行,身后是来自中统和日特两方面的追兵,而黑暗中,似乎还有一双不知是敌是友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新的风暴,已在黑暗中酝酿,而他们,正处于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