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前锋,或者说此刻的“沈文博”,坐在“永丰”商行赵老板那间略显浮夸的会客室里,鼻尖萦绕着劣质雪茄和陈旧木料混合的气味。他指尖在红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脸上挂着商人间惯有的、略带一丝讨好又不失分寸的笑容。
“赵老板,您看这仓库的事……”他语气温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急切,“码头上的规矩我懂,该打点的,沈某绝不含糊。只是这价格,确实比市面高了三成不止,小弟初来乍到,本小利薄,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啊。”
赵启明,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面团团的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眼睛,他吐出一口烟圈,呵呵一笑:“沈老弟,你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老哥我抬价,这码头上的行情,一天一个样。日本人盯得紧,青帮的兄弟们也要吃饭。疤脸刘那边,我还能帮着说道说道,但这上下打点,总得要这个。”他搓了搓肥短的手指,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前锋心中冷笑,打点?怕是大部分都要落入你赵老板自己的口袋。他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沉吟道:“赵老板,不瞒您说,小弟这批南洋来的货,虽说不是什么紧俏军需,但也是些精细物件,怕潮怕磕碰,对仓库要求高些。您看能不能再通融通融,价格上,我们再商量?”
他一边应付着赵启明,一边分神留意着脑海中的系统界面。自从踏入这间商行,系统那冰冷的提示音就再未响起,关于赵启明的信任度,系统没有任何评判,一片空白。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要么此人城府极深,情绪念头丝毫不外露,要么……他背后牵扯的势力或意图,连系统都无法简单界定。
与此同时,他的眼角余光始终锁定在窗外斜对面那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那里,一个多小时前,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道阴冷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探究,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与疤脸刘周旋时,悄无声息地舔舐过他的后背。那感觉,绝非普通商人或者帮派分子所能拥有。
……
就在“永丰”商行斜对面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里,临街的窗户挂着半旧的竹帘,帘后,一道挺直的身影静立着。
小林信,日本特高课驻甬城分部新调任的少尉,穿着一身合体的藏青色中山装,而非军服,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严谨的政府文员或者报社记者。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面容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与他文弱的外表格格不入。
他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卷宗,上面是关于“沈文博”的初步调查资料——南洋侨商,家族在南洋经营橡胶园,因战乱影响,欲回国寻找商机,携带一批南洋特产及部分资金,手续齐全,经由上海转道甬城。资料干净得几乎挑不出毛病,所有证明文件都经由占领当局相关部门核实过,至少明面上,无懈可击。
但小林信的指尖,正轻轻点在那份卷宗上“抵甬时间”那一栏。
不到半个月。
时间,太巧了。
就在这个“沈文博”抵达甬城前后,城里接连发生了数起蹊跷事件。城西粮库的混乱,虽然最终被定性为“意外失火”和“小股反日分子滋扰”,但现场遗留的一些痕迹,以及参与围捕行动的士兵含糊其辞的描述,都指向了一个或数个行动迅捷、手段奇特的目标。尤其是那个被救走的地下党联络员,如同人间蒸发。而军统那边,近期似乎也活跃了不少。
这些事件单独看,或许只是占领区日常的治安波纹。可当一个身份完美、资金不明、行动轨迹却隐约与这些波纹中心有所重叠的“南洋商人”突然出现时,小林信那经过严格训练的大脑,立刻拉响了警报。
他放下卷宗,拿起旁边一个笔记本,上面用娟秀而清晰的日文假名夹杂着汉字,记录着他观察到的一些细节:
“目标与青帮疤脸刘接触,表现符合商人身份,略有怯懦,善于斡旋。”
“对仓库价格敏感,试图压价,符合商人逐利本性。”
“进入‘永丰商行’已三十七分钟,与赵启明会谈。赵,背景复杂,与多方势力有染,需注意。”
“步伐稳健,身形协调,无明显军事训练痕迹,但……直觉存疑。”
“视线曾两次无意扫过本窗口,间隔时间短,频率异常,是巧合,还是警觉?”
他写下“警觉?”两个字,在后面画了一个问号。
这时,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普通短褂、做本地人打扮的男子闪身进来,低声用日语报告:“少尉,查过了。‘沈文博’在上海入境记录无误,搭乘的英籍货轮‘海星号’也确有其船,船期吻合。他在上海停留三天,入住和平饭店,接触过几个洋行买办和本地商人,记录上看,都是在洽谈南洋特产生意。”
小林信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问:“资金来源?”
“主要通过汇丰银行转账,部分携带现金。金额较大,但与其声称的家族背景相符。目前看,资金来源清晰,无非是南洋家族的商业资金。”
“无非?”小林信终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冷澈,“越是清晰,越是无懈可击,往往越是需要警惕。帝国在支那的伟业,就是被太多看似‘无非’的细节,一次次拖入泥沼。”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竹帘的缝隙,恰好能看到“永丰商行”门口的情形。沈前锋正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似乎是谈判未果的悻悻之色,对着送出来的赵启明拱了拱手,转身汇入了码头区熙攘的人流。
“他的行为模式,符合一个寻求机会、又有些谨小慎微的商人。”手下继续分析道,“除了时间点有些微妙,目前并未发现直接破绽。”
“破绽不会写在脸上。”小林信的声音平稳没有波澜,“一个合格的潜伏者,必然会给自己披上最合身的外衣。他选择商人身份,很高明。混乱之地,商人逐利,天经地义,可以合理地接触三教九流,可以解释资金的流动,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掩盖行踪。”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再高明的伪装,也难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与身份不符的细节。比如,他对仓库位置、结构异乎寻常的关心,远超一个普通货商的需求。又比如,他面对疤脸刘这类地头蛇时,那看似怯懦退缩之下,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平静。”
那不是普通商人该有的平静。那是一种源于自身实力、洞悉局势的平静,带着一种隐性的居高临下。小林信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这是一种经过特殊训练后形成的直觉。
“通知下去,”小林信转过身,语气不容置疑,“对这个沈文博,启动二级监视。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谁,去了哪里,买了什么,说了什么话。特别是他与‘永丰’赵启明、以及码头工人之间的任何接触,都要详细记录。注意,是秘密监视,不要惊动他。”
“嗨!”手下躬身领命。
“还有,”小林信补充道,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干净的卷宗上,“查一下他在南洋的所谓‘家族’,通过外务省的关系,核实细节。我要知道,他这个橡胶园主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对橡胶只有商业上的了解。”
“明白!”
手下迅速离去。房间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码头传来的模糊喧嚣。
小林信走到桌边,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沈文博”的名字下面,用力划了两道横线。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看似普通的南洋商人,很可能是一条值得投入精力的大鱼。松井课长将初步筛查的任务交给他,正是看中了他这份不同于普通武夫的细致与耐心。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验证自己的直觉。他就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拂去表面的浮土,期待着下面隐藏的、真正有价值的骸骨。
……
沈前锋走在嘈杂的码头上,咸湿的江风裹挟着货品的霉味、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脸上那点悻悻之色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沉静。
赵启明这条线,比他预想的要复杂。此人贪婪是真,但那份贪婪背后,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他提出需要干燥、通风良好、结构坚固,最好还能隐蔽些的仓库,赵启明眼中闪过的不是疑惑,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闪烁。仿佛在说,“我懂你要干什么,价格到位,一切好说”。
这很有趣。也更危险。
至于那道阴冷的目光……
沈前锋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步伐,借着弯腰系鞋带的动作,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身后。人流熙攘,挑夫、小贩、水手、监工……形形色色,似乎并无异常。但他知道,猎犬已经放出,只是隐藏得很好。
系好鞋带,他直起身,继续向前走。脑海中,系统的界面悄然浮现。
【当前储物空间容量:1220\/1250立方米】
【新增解锁物品:基础机械原理理解(被动技能)】
【待完成任务:破坏码头扩建计划(进行中)】
【分支任务:经济打击- 重创‘东洋丸商社’股价(未开始)】
空间容量又增加了20立方米,这是完成营救潘丽娟并初步获得她信任的奖励。而“基础机械原理理解”这个被动技能,则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记忆中许多关于机械、结构、原理的模糊认知,变得清晰可用。这对他接下来可能进行的“技术破坏”至关重要。
破坏码头扩建,这个主线任务依旧悬在那里,没有任何具体提示,需要他自己去寻找突破口。而那个新出现的分支任务“经济打击”,则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非暴力的斗争方向。利用金融手段打击日军背景的商社,这倒是很符合他目前“商人”的身份掩护。
“东洋丸商社……”沈前锋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开始快速检索刚刚获得的“基础机械原理理解”技能,结合自己原本的现代知识,思考着这个时代金融市场可能存在的漏洞和操作空间。股票市场……做空……流言……杠杆……
他需要信息,更多关于“东洋丸”经营状况、市场口碑、以及其与日军关联深度的信息。赵启明,或许能提供一个切入点,但风险极高。
走到一个岔路口,一边是通往他临时租住客栈的方向,另一边,则通向码头工人聚居的、更加肮脏混乱的棚户区。
沈前锋的脚步顿了顿。
潘丽娟应该已经安全回到她自己的联络点了。她临走前那句“小心藏好”,言犹在耳。她知道了他一部分秘密,却没有追问,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暂时维系着他们之间脆弱而奇特的同盟关系。她负责工人那边的线,自己这边,商业和技术层面的渗透也必须加快。
他没有转向客栈,而是迈步走向了棚户区方向。他需要亲眼看一看,那些在日军刺刀和工头皮鞭下挣扎的工人,看看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情绪。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找到完成任务的契机。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蹲在路边抽着旱烟的老者,慢悠悠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另一侧,一个推着独轮车叫卖杂货的小贩,也调整了方向,车轮吱呀呀地响着,混入人流。
小林信的网,已经悄然张开。而沈前锋的棋,也才刚刚开始布局。这码头的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