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更一章)
安全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而粘滞。窗外,夕阳正将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甬城高低错落的屋顶上,给这座饱经创伤的城市暂时披上了一层虚假的宁静外衣。光线透过糊窗的厚纸,在室内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落在沈前锋脸上,映出他眉宇间深锁的凝重。
他面前的地板上,摊开着那套至关重要的潜水装备。橡胶材质散发出淡淡的、不属于这个时代工业水平的气息。这已是空间里能找到的最简陋、最“复古”的一款,但那些精密的卡扣、均匀的橡胶质地,以及那个结构明显超越时代的小型压缩气瓶,依旧与周遭斑驳的墙壁、简陋的木桌格格不入。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手指拂过冰凉的橡胶潜水服表面,仔细检查每一寸,寻找可能存在的、哪怕最细微的破损或瑕疵。水下,黑暗、寒冷、未知,任何一点装备上的失误,都将是致命的。他的指尖在一个阀门处停留了片刻,回忆着系统灌入他脑海的【基础机械原理理解(Lv.1)】知识,试图在理论上验证其运作的可靠性。知识是生硬的,如同刚刚印入脑中的图纸,但此刻与实物对照,似乎变得鲜活了一些。他旋开,又旋紧,听着那细微而顺滑的密封声,心里稍安。
气瓶的压力表指针稳定地指在绿色区域的末端。他掂了掂分量,沉甸甸的,里面压缩的空气,将是他在水下唯一的依仗。他将其小心地放在一边,又拿起那个结构相对简单的呼吸面罩。镜片有些模糊了,他用柔软的绒布,蘸了点清水,一遍遍地擦拭,直到其光洁如新,能清晰地映出他自己那双带着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
他知道,潘丽娟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他这边。
她坐在靠墙的木板床边,身上盖着那条曾裹挟着她从江水中脱身的毯子,脸色依旧缺乏血色,但精神显然好了很多。她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摆弄那些她无法理解、却一次次救她于危难的“奇巧淫具”。她的面前,放着一张小纸条和一支削尖的铅笔。纸条上是几个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和缩写,代表着她需要联络的码头工人骨干。她的手指偶尔会在某个符号上轻轻敲击,眉头微蹙,似乎在评估风险,或者在心中预演接头的场景。
她的准备,无声,却同样沉重。每一次联络,都是在刀尖上跳舞,信任与背叛可能只在一线之间。她被捕期间听到的只言片语——“名单…码头…有鬼…”,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心底,让她对每一次人员接触都倍加谨慎。
房间的另一角,老周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让他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他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藤条箱,箱盖打开着,里面是几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图纸。他正在逐一检查,粗糙的手指抚过图纸上勾勒的码头区轮廓、建筑结构,以及用红笔隐约标记出的几个点。这些图纸,有的是通过老关系从市政档案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有的则是靠着早年做工时对码头一砖一瓦的记忆手绘补充的。
“闸口往东第三座吊车,”老周的声音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在场的所有人,“下面的基座是空心的,早年废弃的检修通道,或许能用。”他用铅笔在图纸的相应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
他没有看沈前锋,也没有看潘丽娟,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线条之上。他的准备,是经验与记忆的挖掘,是将这座城市的脉络,化作对抗侵略者的武器。他在脑海中推演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撤退路线,备用集合点,以及万一……万一行动失败,如何最大程度地保全这些好不容易才点燃的火种。
阿祥不在屋里。
少年像一道真正的野火,融入了外面逐渐深沉的夜色里。他是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此刻正利用他对码头区 every corner(每个角落)的熟悉,游走在日军巡逻路线的缝隙之间。他需要摸清今晚哨兵换岗的准确时间,探明探照灯扫射的盲区,以及,最重要的是,确认宋文昌情报里提到的那个“隐蔽坞站”入口附近,是否有新的变化。
沈前锋将检查好的潜水装备一件件收拢,却没有立刻放回空间。他知道,在潘丽娟和老周面前,有些界限正在被慢慢打破。他不能,也不再需要完全隐藏。他将装备整齐地放在墙角阴影处,看起来就像一堆不起眼的黑色包裹。
他直起身,走到窗边,透过厚纸的缝隙,向外望去。街巷寂静,偶尔有野狗跑过,或是不知哪家孩童隐约的啼哭。但这寂静之下,是涌动的暗流。他能感觉到,时间的指针,正不可逆转地走向那个必须行动的时刻。
潘丽娟终于放下了铅笔,将纸条仔细折好,塞进衣襟内侧的暗袋。她抬起头,看向窗边沈前锋的背影,他的肩膀宽阔,却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
“工人那边,没问题。”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张和老李,信得过。他们会在 warehouse number seven(七号仓库)附近制造点动静,吸引注意力。”
沈前锋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信任,是在一次次生死考验中建立起来的,脆弱,却又无比坚韧。
老周也合上了藤条箱,用一把小锁仔细锁好。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家伙什儿,明天天亮前,会送到预定地点。”他说的“家伙什儿”,指的是一些土制炸药和几支短枪,这是他们目前能筹集到的极限火力支援。
所有的准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像精密齿轮的咬合,容不得半分差错。
沈前锋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已然浓稠如墨,只有远处码头方向,隐约有几点移动的光斑,那是日军巡逻艇的灯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兽瞳。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潘丽娟苍白而坚毅的脸,扫过老周沉稳而沧桑的眼。
“差不多了。”他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安全屋内。
潘丽娟点了点头,拉紧了身上的毯子,似乎想驱散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也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老周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节奏独特的鸟鸣,短促而清晰,连续三次。
是阿祥的信号。
他安全回来了,而且,带来了新的消息。
沈前锋和潘丽娟几乎是同时看向门口,老周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身边的烟杆。
短暂的寂静后,是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三长两短,确认无误。
沈前锋快步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压低声音,对着门缝问:“水鬼吃鱼了吗?”(暗号,意指日军巡逻队是否有异常)
门外传来阿祥刻意压低的、带着些许急促喘息的声音:“吃了,撑着了,在打盹儿。但是……水底下,好像来了个大家伙。”
大家伙?
沈前锋的心猛地一沉。他缓缓拉开了门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