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火苗在玻璃罩里偶尔跳动一下,在墙壁上投下晃动而模糊的影子。安全屋低矮的土坯房里,空气混浊,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亟待打破的凝重。
沈前锋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面前摊开着几张粗糙的草纸和一支铅笔。他没有立刻动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跳跃的灯火,目光似乎没有焦点,但脑海里却如同暴风席卷过的海面,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声音、画面,正在激烈的碰撞、沉浮。
潘丽娟躺在他侧后方的土炕上,盖着那床虽然干净却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绵长,显然身体内部的创伤和高烧后的虚弱仍在持续折磨着她。但比身体更沉重的,可能是她昏迷中泄露出的只言片语所承载的信息重量。
“…名单…码头…有鬼…”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名单?什么名单?是组织内部的潜伏人员名单,还是日伪安插进来的特务名单?码头有鬼?这“鬼”是指某个具体的人,还是指某个隐藏在正常作业下的巨大阴谋?她是在被捕期间,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从看守的闲聊、或是审讯者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这些致命的碎片吗?关乎我党内部存亡——老周在听到他转述这几个词时,夹着烟卷的手指明显抖了一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
这是第一条线,来自潘丽娟用伤痛和意志换来的、模糊却指向核心的警报。
然后,是阿祥带来的消息。
那少年此刻正蜷在门口的草垫子上,像一只找到了临时港湾却又时刻保持警觉的小兽。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夹袄还没完全干透,头发乱糟糟地沾着草屑,但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亮。他带回来的消息,将一股原本被忽略的势力,猛地推到了台前——“三江会”。
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伪军,而是盘踞码头,与日伪关系暧昧不明,掌控着苦力、搬运、乃至部分走私渠道的本地帮派。他们为什么会盯上阿祥?是因为阿祥之前为了探查消息,在码头区活动过于频繁,引起了地头蛇的注意?还是说,阿祥无意中触碰到了“三江会”与日本人之间某些不为人知的勾当?沈前锋回想起那晚在仓库,陈默提到松井可能通过监控已知据点,将他们驱赶到封闭区域。那么,“三江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是巧合,还是也被松井利用,甚至是主动参与的一环?码头的水,果然深得很,下面藏着的不只是日军的阴谋,还有这些地头蛇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这是第二条线,来自底层、混杂着江湖气息与生存智慧的探查,指向了码头复杂的势力格局。
最后,是黄英那份看似轻飘飘,实则重若千钧的“谢礼”。
那份关于日军码头扩建计划的非核心文件,此刻也放在桌上。文件本身技术性很强,多是些土方量、建材规格、工期节点,对于直接破坏行动价值有限。但黄英附赠的那句话,却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日方项目经理,是位叫‘宋文昌’的中国商人。”
宋文昌。
这个名字,沈前锋并非第一次听到。在穿越前那个时空碎片化的历史阅读中,在来到这个时代后通过报纸和洋行渠道零星的了解中,这个名字都与“爱国商人”、“毁家纾难”、“支援抗战”紧密相连。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日军关键军事工程的项目经理?这简直颠覆了所有的常识和逻辑。是伪装?是迫不得已?还是他们之前了解到的,关于宋文昌的一切都是假象?老周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那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被背叛的痛楚的眼神,沈前锋记得很清楚。这背后,必然隐藏着超出他们目前认知的、巨大的隐情或阴谋。
这是第三条线,来自军统渠道,指向了一个极具反差和争议性的人物,将码头扩建工程与一个本该是“自己人”的名字联系了起来,充满了悖论和疑团。
三条线,仿佛三条从不同方向流淌而来的溪流,此刻在他的脑海中试图汇合。潘丽娟的“码头有鬼”和“名单”,阿祥探查到的“三江会”异常关注,黄英指出的核心人物“宋文昌”……它们彼此缠绕,互相印证,又似乎各有缺失。
沈前锋终于伸出手,拿起铅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在纸的中央,写下了“码头”两个大字,然后画了一个圈,重重圈住。
从这个核心延伸出几条线。
一条线指向“名单\/内鬼”,在旁边标注了一个问号。这是潘丽娟带来的警示,最直接,也最模糊。
一条线指向“三江会”,在旁边标注了“动机?”和“与日军关系?”。这是阿祥带来的变量,增加了局面的复杂性。
一条线指向“宋文昌”,在旁边标注了巨大的“???”。这是目前最大的矛盾点和谜团,一个本该是盟友的人,出现在了敌人的核心位置上。
还有一条虚线,连向“扩建计划”。他沉吟着,在“扩建计划”旁边,又写下了几个小字:“真实目的?”
如果仅仅是扩建港口,增强运输能力,似乎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甚至动用宋文昌这样身份敏感的人,还引来了“三江会”的异常关注,更让潘丽娟在意识模糊时都念念不忘,称之为“鬼”。松井不是庸才,他每一个举动背后,必然有更深层的战略或战术意图。
沈前锋的笔尖在“真实目的”四个字上反复点着。脑海中,那些关于现代战争、关于历史上日军各种战术伎俩的记忆碎片开始翻涌。佯动、伪装、声东击西……建造一个看似庞大的工程来掩盖另一个真正的目标?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几条线。名单(内鬼)可能威胁组织安全,宋文昌的立场关乎人心向背和工程核心,“三江会”是码头的地头蛇……所有这些,似乎都围绕着“码头”这个地理中心,但日军的终极目标,真的只是这个“码头”本身吗?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星,骤然闪现。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某些战例,为了隐藏重要的军事设施,往往会将其设置在大型民用或半民用工程的内部或下方。那么,这个轰轰烈烈的码头扩建,会不会也是一个巨大的“外壳”?它的核心,也许根本不是提升货运能力,而是为了隐藏某个……某个不便于公开建造、但又极其重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需要码头作为掩护,需要宋文昌这样的专业人士来确保工程层面不引人怀疑,可能也触及了“三江会”在码头的某些固有利益或者秘密渠道,所以引起了他们的异动。而潘丽娟听到的“名单”和“鬼”,或许就是指参与或知晓这个核心秘密的、隐藏在内部的人员?
思路逐渐清晰,但依旧缺乏一个关键性的、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钩子”。
沈前锋放下铅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他端起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白开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宋文昌无疑是目前最关键的突破口,但他的情况太诡异,风险未知。直接接触?不行,太冒险。通过洋行关系侧面打听?或许可以,但恐怕很难触及核心。“三江会”那边,可以让阿祥再谨慎地摸摸底,看看他们最近到底在紧张什么,或者有什么异常的物资、人员流动。而内部“名单”的隐患,则需要老周凭借其经验和内部网络去悄悄排查。
这是一场无声的拼图游戏,他手握几块关键的碎片,却看不清全貌。每一块碎片的背后,都可能连接着陷阱或杀机。
他转过头,看向炕上的潘丽娟。她似乎睡得沉了一些,眉头舒展了些许。她的信任,像这昏暗屋子里一盏小小的、却坚定不移的灯。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更不能让她用生命换来的警示落空。
码头……那里到底藏着什么?
沈前锋的目光重新落回纸上那个被圈起来的“码头”,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迷雾依然浓重,但猎手已经嗅到了风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他隐隐感觉到,所有这些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共同的、尚未浮出水面的焦点。它需要一个代号,一个能概括其隐蔽性和危险性的名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个形象莫名地闯入脑海——一种习惯于潜伏在泥沙之下,看似不起眼,却能搅动底层,甚至颠覆小船的生物。
他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然后,在“真实目的?”旁边,缓缓写下了两个字:
“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