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土坯墙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将围坐在方桌旁的几张面孔映得明暗不定。安全屋低矮的土窖里,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蚁穴,混杂着土腥气、劣质烟叶的呛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潘丽娟养伤的内间飘出的消毒药水气味。
老周坐在主位,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将他皱纹深刻的脸庞笼罩得有些模糊。他面前粗糙的木桌上,摊开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社会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红笔醒目地圈出了一则启事——“诚邀南洋侨商沈前锋先生洽商合作,松井事务所仰慕先生才干,待遇从优,必不负所望。” 旁边甚至还配了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沈前锋刚来甬城时在洋行留下的模糊侧影。
沈前锋坐在老周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桌旁另外两位同志——负责外围警戒的老李和负责交通线的小赵——身上投来的审视目光。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的客气与感激,而是充满了疑虑、警惕,甚至是一丝被压抑着的愤怒。
老李是个黑壮汉子,脾气火爆,此刻他胸口起伏,终于忍不住,蒲扇般的大手“啪”一声拍在报纸上,震得油灯都晃了晃:“老周!这还看不明白吗?小鬼子玩离间计!他松井找不到人,就想让咱们自己内讧!”
小赵年轻些,心思也更细,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声音不高,却带着刺:“离间计是不假。可老李,你想想,松井为什么偏偏找他?为什么不登报找你我?这位沈先生,来历成谜,手段…更是闻所未闻。上次救潘姐出来,那些药,那些东西…”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怀疑沈前锋本身就存在问题,才被日本人如此“看重”,所谓的离间,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小赵!你他娘放什么屁!”老李腾地站起来,怒视小赵,“没有沈先生,潘书记现在还在鬼子大牢里受罪!说不定命都没了!你忘了咱们几个上次想摸进去看看,连外墙都没靠近就折了两个弟兄?”
“我没忘!”小赵也提高了声音,脸上因激动而泛红,“我就是记得死去的同志,才更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留在核心!他救潘姐,我感激!可谁能保证这不是苦肉计?谁能保证他不是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法子,既救了人,又取得了信任,好打入我们内部?”
“你…”老李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冲过去。
“够了!”老周猛地将烟袋锅子在桌脚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即将爆发的冲突。他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先瞪了老李一眼,示意他坐下,然后又看向小赵,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沈先生是救了小潘,这是事实。”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沈前锋,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直看到骨子里去:“沈先生,这报纸,你也看到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在沈前锋身上。土窖里只剩下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以及内间潘丽娟偶尔因伤痛发出的微弱呻吟。
沈前锋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刻,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松井这一手,确实毒辣,像一根无形的楔子,精准地打入了他们刚刚建立起的、还十分脆弱的信任纽带里。
他迎向老周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尽量不让一丝一毫的波动泄露出来:“周老,李大哥,赵同志。我沈前锋,南洋逃难归来,一介商人,所求不过乱世中苟全性命,顺便做点小生意糊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小赵那张充满不信任的脸。“我无意卷入各方纷争,但眼睁睁看着同胞受难,妇孺被欺,我做不到。救潘掌柜,是恰逢其会,也是出于一个中国人的本能。至于松井…”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看中的,恐怕不是我有什么‘才干’,而是我‘南洋商人’这个身份可能带来的渠道和钱财。他想收买我,或者,就像赵同志担心的,他想利用我来做点什么。登报,不过是逼我表态,逼我无处容身的伎俩。”
“说得好听!”小赵忍不住插嘴,“既然你不想卷入,为什么一次次出手?粮库、救人,还有那些…那些根本不是普通商人该有的东西!你的解释,太过牵强!”
“小赵!”老周再次喝止,但眉头也紧紧锁着。沈前锋的解释,合情合理,却无法完全打消根植于残酷斗争环境中形成的本能警惕。有些事,不是一句“同胞本能”就能涵盖的。
就在这时,内间的门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
潘丽娟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宽大的粗布衣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更显憔悴。仅仅是站着,似乎就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外面的争吵,她都听到了。
“潘书记!”老李赶紧起身想去扶她。
潘丽娟摆了摆手,阻止了他。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却努力地聚焦,缓缓扫过老周、老李、小赵,最后落在沈前锋脸上。她的眼神复杂,有虚弱,有疲惫,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报纸…我…听到了。”她声音嘶哑,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她喘息了几下,积蓄着力量,然后看向小赵,又看向老周:“怀疑…是应该的…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小张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但潘丽娟没给他机会,她继续说着,声音虽然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但是…我…潘丽娟…这条命…是沈先生…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沈前锋,目光灼灼:“他是不是…同志…我不知道…他的来历…我也不问…”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晃了晃,沈前锋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潘丽娟借着他的手臂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他…杀鬼子…救同志…他…不是汉奸!”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身体一软,向一旁倒去。沈前锋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触手之处,隔着粗布衣服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滚烫和瘦骨嶙峋。
“小潘!”老周猛地站起来。
老李也慌了神。
小赵看着被沈前锋搀扶住、昏迷过去的潘丽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复杂。
“还愣着干什么!扶她进去!”老周对着老李低吼一声,又狠狠瞪了小赵一眼,“这件事,到此为止!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谁再胡乱猜疑,动摇军心,别怪我按纪律办事!”
老李连忙和沈前锋一起,将潘丽娟小心翼翼地扶回内间的土炕上。
土窖里暂时恢复了寂静,但那股沉重的压力并未散去,只是被强行按压了下去。油灯的光芒依旧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长、扭曲,仿佛潜伏在暗处的鬼魅。
老周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烟杆。他看着内间方向,又看看桌上那张碍眼的报纸,最后目光落在默默站在炕边、低头看着昏迷中潘丽娟的沈前锋背影上。
信任的裂痕,如同瓷器上的冰纹,一旦产生,便难以彻底弥合。松井的阳谋,已经开始显现效果。而未来的路,注定更加崎岖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