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催更的书友加更一章)
房间里霎时间静得可怕,连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远远的犬吠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周捏着烟杆的手停在半空,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或沧桑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两把锥子,直直地钉在沈前锋脸上,似乎想从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里榨取出真相。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在两人之间隔开一道扭曲的屏障。
潘丽娟不知何时醒了,或许是刚才沈前锋那一声压抑的低呼惊醒了她。她没有动,依旧闭着眼,但沈前锋能感觉到她绷紧的身体和骤然变得轻浅而谨慎的呼吸——她在听。
“你……确定?”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砂纸摩擦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宋文昌?上海滩那个宋文昌?”
沈前锋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冰寒的滞涩感并未减轻半分。他重重地吐出两个字:“确定。”
他走到桌边,就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将黄英送来的那份文件再次展开。粗糙的纸张上,日文和中文夹杂,详细罗列着码头扩建前期所需的建材种类、数量以及预估工期,看起来确实像一份普通的工程文件。但在项目负责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日方项目经理:宋文昌”的字样,旁边甚至附有一张小小的、翻印得有些模糊的半身照——照片上的中年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梳着整齐的分头,面容儒雅,眼神平和,正是曾在报纸上频繁露面,被誉为“爱国楷模”的宋文昌。
“这不可能!”老周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浑然不觉,几步抢到桌边,一把夺过文件,凑到灯下,眼睛几乎要贴到纸上,手指颤抖着划过那个名字和照片,“他……他宋文昌给十九路军捐过巨款!给东北义勇军秘密送过药品!他的商行,帮我们转运过多少紧缺物资!多少同志靠着他的掩护才能安全往来于沪甬之间!他怎么会……怎么会去给日本人当项目经理?帮着他们扩建码头,运输屠杀我们同胞的军火?!”
老周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楚。他额头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捏着文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那单薄的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碎。
沈前锋沉默着。他理解老周的激动。在穿越之前,他查阅这个时代的资料时,也多次看到过宋文昌的名字。这是一个在商界和抗日救亡运动中都有着响亮名头的人物,他的爱国行为并非作秀,是实打实地出钱出力,甚至冒过风险。这样一个旗帜性的人物,突然毫无征兆地、公开地投向了日寇,为虎作伥?这简直比松井直接派一个中队来围剿安全屋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逻辑上说不通。除非……
“有没有可能,是重名?”沈前锋提出一个微弱得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可能性。
“绝无可能!”老周斩钉截铁地否定,他将文件拍在桌上,指着那张照片,“你看这照片!虽然模糊,但这眉眼,这神态,就是他宋文昌,烧成灰我都认得!” 他喘着粗气,在原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看向沈前锋,眼神复杂,“黄英……军统那个女人,她这个消息,可靠吗?会不会是……离间计?”
沈前锋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文件末尾一个不起眼的印章上:“文件本身可能价值不大,但这种带有日军内部编号和印章的东西,伪造起来并不容易,风险也大。黄英刚承了我一份人情,用这种容易被戳穿的消息来离间,意义不大。而且……”他顿了顿,回想起黄英手下送来文件时那公事公办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她特意强调这个消息,更像是……示警,或者,抛出一个诱饵,想看我们如何反应。”
“示警?诱饵?”老周眉头紧锁,重新拾起烟杆,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如果这是真的……那问题就严重了。宋文昌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们不少外围的关系,甚至一些不太重要的交通线,他都有所了解。如果他叛变,把这些都吐出来……”老周没有再说下去,但那股寒意已经弥漫了整个房间。
不仅是我党,恐怕很多与宋文昌有过接触的爱国团体、进步人士,都会面临灭顶之灾。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背叛,而是一场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海啸。
“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一直安静躺着的潘丽娟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伤后的虚弱,但异常清晰。
沈前锋和老周同时看向她。
潘丽娟慢慢睁开眼,眼神清明,并没有刚醒的迷蒙。她看着昏暗的屋顶,缓缓道:“宋先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我记得老周你说过,去年日本人威胁要查封他的商行,他当面把日本人送的礼物扔了出去。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毫无风骨地投敌?”
“除非,有比死,比商行,更让他无法舍弃的东西被捏住了。”沈前锋接口道,眼神锐利起来。这是他刚才就在思考的方向。威胁?利诱?对宋文昌这种地位和声望的人,普通的威胁和利诱恐怕难以奏效。
“家人?”老周沉吟,“他的家眷大部分都在上海租界,那边情况虽然复杂,但日本人想无声无息地控制他所有家人,并不容易。而且,以他的性格,就算家人被挟持,他更可能的选择是暗中周旋或拼死一搏,而不是这样……公然为日本人做事,这等于自绝于整个中国。”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油灯的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光线随之轻轻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他们此刻纷乱的心绪。
宋文昌投敌本身就是一个重磅炸弹,而这投敌背后难以推测的缘由,则更像是一团弥漫在前进道路上的浓雾,隐藏着未知的陷阱与杀机。
沈前锋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掀开一条细缝,向外窥视。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但这寂静之下,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涌动。松井的悬赏离间,宋文昌的突兀叛变,黄英意味深长的“谢礼”,还有那个在码头阴影里若隐若现的“三江会”……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缓缓收紧,而他们,刚刚从一张网里挣脱,却又可能即将踏入另一张更复杂、更危险的网。
“这件事,必须查清楚。”老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能光凭一份文件和一张照片就下定论。但如果……如果宋文昌真的踏出了那一步,”老周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我们必须在他造成更大破坏之前,做出决断。”
沈前锋放下窗帘,转过身,屋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但眼神已经表明了一切。
查清真相,评估风险,然后……决定如何处置。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针对日本侵略者的战斗,更是一场在迷雾中辨别敌友、在人性与家国之间权衡的残酷考验。宋文昌这个名字,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第一卷即将落幕的时刻,激起了滔天波澜,并将所有人,都推向了一个更加莫测的深渊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