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污水的恶臭,钻进沈前锋的鼻腔,但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此刻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从那个肮脏的、象征着绝望中唯一生路的墙洞里钻出来,预想中接应同志的身影并未出现。眼前只有一条被阴影吞没的死寂小巷,以及远处高墙上探照灯偶尔扫过的、令人心悸的光斑。
老周安排的人没有来。
这个事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沈前锋的后心。要么,老周那边出了天大的变故,导致他无法派出人手;要么,就是这次救援行动,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某双看不见的眼睛里,他们所有的步骤,包括这个隐秘的接应点,都早已不是秘密。
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他们此刻正站在悬崖边缘。
背后,看守所方向的喧嚣并未因他们的逃脱而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日语的口令声、杂乱的皮靴奔跑声、军犬的吠叫声,如同一个正在收紧的绞索。他背着昏迷的潘丽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脖颈,那一点温热,是此刻支撑他保持冷静的唯一支点。
不能停留。每多停留一秒,被巡逻队发现的概率就呈指数级增加。
他迅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小巷一端通向稍显开阔的街道,另一端则深入更复杂的棚户区。街道方向灯火较亮,但视野开阔,缺乏遮蔽,无疑是自投罗网。棚户区地形复杂,易于躲藏,但也可能藏着更多的眼线和未知的危险。
必须立刻做出抉择。
就在他牙关一咬,准备冒险潜入棚户区,赌一线生机时——
“轰!!!”
一声沉闷如惊雷般的巨响,猛地从看守所西侧围墙外炸开!
这声巨响是如此突兀和猛烈,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这压抑的夜空之上。脚下的地面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
紧接着,冲天的火光腾空而起!
那不是零星的火苗,而是狂暴的、贪婪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烈焰!火光在夜空中疯狂舞动,将那片区域的黑暗粗暴地撕开,映照得如同白昼。先是橘红色的火团翻滚,随即引燃了相邻的、似乎是堆放杂物的木质棚屋,火舌如同拥有了生命,沿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迅猛蔓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失火了!”
“快救火!”
“那边!看守所西边!”
原本有序(至少在日军掌控下显得有序)的搜捕节奏,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彻底打乱。尖锐的哨音变得凌乱,日语的呵斥声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原本指向看守所内部、针对逃脱者的注意力,被这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规模惊人的火灾硬生生地拉扯了过去。
更多的日军士兵和伪军,像被搅动的蚂蚁窝,朝着起火的方向涌去。水龙带被拖拽出来,呼喝声、奔跑声、物品燃烧的爆裂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混乱的交响。
沈前锋的心脏,在这一刻才像是重新开始了跳动,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阿祥!
是那个瘦小的、眼神却像野火一样倔强的少年!他成功了!“野火”计划,这把旨在制造最大混乱、不惜焚毁一切的火焰,如期而至,而且效果远超预期!
这不仅仅是一把火,这是在绝境的铁幕上,用最暴烈的方式,撕开了一道血色的口子!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前锋没有任何犹豫。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焦糊味和冰冷空气的气息,将背上潘丽娟的身体往上托了托,确保她不会滑落。随即,他像一头发现了猎豹踪迹的羚羊,猛地弓起身子,沿着墙根最浓重的阴影,朝着与起火点相反,但又并非直接通往棚户区的方向疾行而去。
火光在他侧面的天空中摇曳,将他快速移动的身影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又缩短。明暗不定光影,此刻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用巨大风险换来的混乱窗口,尽可能远离看守所这个核心危险区。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之前凭借系统和零星信息拼凑起来的城市地图。不能去预定的安全屋,那里大概率已经暴露。不能去人多眼杂的地方,潘丽娟的伤势和他此刻的狼狈,都是醒目的目标。
他的目标是码头区。
并非因为那里安全,恰恰相反,码头鱼龙混杂,日军的控制力同样不弱。但根据黄英之前无意中透露的信息,以及他自己的一些观察,今晚军统似乎在那里有“清理门户”的行动。日军的兵力,尤其是精锐,很可能被不同程度地牵制或吸引。最重要的是,码头区拥有复杂的水路和仓库群,那里有更多的变量,更多的可能存在的缝隙,可供他这样的“老鼠”钻营。
而陈默这个名字,也隐隐指向那里。一个“工匠”,在工厂林立、运输繁忙的码头区找到生存土壤的可能性,远大于其他地方。
他穿梭在狭窄的巷道里,尽量避开主路。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远处救火的喧嚣,近处偶尔传来的门窗紧闭的声响,以及自己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
背上的潘丽娟似乎因为颠簸而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散乱的发丝蹭着他的脸颊。沈前锋的心微微一紧,脚下步伐更快。
他知道,这把“野火”烧起来的,不仅仅是日军的物资和房屋,更是他和阿祥之间那脆弱的、基于共同敌人的信任纽带。这把火,也将他自己彻底烧到了台前,松井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在他的地盘上制造出如此混乱的“不稳定因素”。
但此刻,他无暇他顾。
生存,是唯一的目标。
就在他即将拐出这条小巷,踏入另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弃场院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侧前方远处,起火点方向靠近街角的位置——
一个瘦小的、熟悉的身影,正如同受惊的野兔般,从一片火光映照的废墟后窜出,向着更深的黑暗跑去。
是阿祥!
沈前锋心头刚升起一丝确认他安全的欣慰,下一刻,那欣慰便瞬间冻结。
在阿祥身后,几个穿着杂乱便装、动作却透着精悍与鬼祟的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不同的阴影里钻出,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那几个黑影,绝非日军士兵,也不像普通的伪军或地痞。他们的动作协调,带着一种明确的、狩猎般的意图。
阿祥暴露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沈前锋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接应点落空,阿祥被不明身份的人追踪……他原本以为只是日军一张网的围捕,此刻看来,水远比想象得更深,更浑。
他孤身一人,背负着伤员,像一个在雷区里跳舞的瞎子。
而远处,阿祥那瘦小的身影,和他身后如影随形的猎杀者,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只留下那片还在疯狂燃烧的“野火”,将不祥的红光,涂抹在1938年冬夜冰冷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