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帐帘前,听见身后炭火轻响。
居中老将的声音低沉:“你亲眼所见的,到底是什么?”
陈无咎没有回头。右臂的血已凝成块,黏在袖口,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肋骨处一道锯齿般的钝痛。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平稳:“末将所见者,是军令未乱,人心未崩。”
帐内静了片刻。
白须将领冷笑一声:“好一个‘人心未崩’。那你可知,方才那道妖兽异动的警报,前锋营三座哨塔同时失联?”
“末将不知。”陈无咎答,“但既立军令状,自当赴前查明。”
“你倒是敢接。”锦袍将领冷声道,“可别以为立个血书就能洗清嫌疑。命承阁之物,非同小可,若你途中再生变故,莫怪我等不留情面。”
居中老将抬手,止住话音。他从案上取过一只紫檀木匣,轻轻推至案前。
“既然你愿担此责,边军也不会寒了忠勇之心。”他语气缓下,“此乃三枚筑基丹,助你稳固根基;另附《破山拳谱》一部,为前锋营特授武技,望你善用。”
木匣开启,药香微溢,三粒丹丸圆润饱满,泛着淡青光泽。拳谱以玄纹牛皮包裹,封角印有军部火漆。
陈无咎上前两步,双膝微屈,行礼受赏。动作标准,却未低头太久。他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一丝异样——丹药表面似有极细微的震颤,如脉搏跳动。
他不动声色合上匣盖,将其放入怀中布囊,顺势掩住左眼一闪而过的金光。
气运映照悄然开启。
视野中,木匣边缘浮起一缕极淡的金纹,转瞬即逝。而那拳谱封皮,竟缠绕着数道灰丝,如同被无形之线反复穿刺过,又迅速隐没。
他心头一沉。
这不是普通的赏赐。
李慕白曾提过一种“灵引祭炼”之法:高阶丹药若经特定阵法温养,可在服用者体内留下气机烙印,供施术者远距离追踪。而秘籍若被暗刻符纹,则修炼时会悄然影响心神,甚至诱发走火入魔。
这匣中之物,看似嘉奖,实为枷锁。
“谢将军赐予。”他低声说道,语气无波。
青年副将忽然开口:“陈无咎,你今后行事,是听命于校尉,还是依心中所见?”
帐内目光再度聚来。
陈无咎垂手而立:“末将唯知执行军令。所行所见,皆报上官。”
“巧言令色!”青年副将讥讽,“你演武场上留力不杀,如今又带回禁卷,分明已有私心。若将来你所‘见’者,与军令相悖,又当如何?”
陈无咎终于抬头,目光平静:“若军令有误,自当上报;若所见为真,亦当呈明。末将不擅权断,只求无愧职守。”
白须将领哼了一声:“说得轻巧。你可知赵校尉此刻如何了?”
“尚未得知。”
“医官刚查过,经络确有阴寒之气逆行,三寸凝滞,与你所言一致。”白须将领盯着他,“你竟能察觉如此隐疾,实在罕见。”
陈无咎沉默。
他知道,这是试探——若他解释不清“如何察觉”,便可能被扣上“通晓邪术”的罪名。
“末将在战阵中习得察气之法。”他缓缓道,“观人神色、气血、动作迟速,便可推断其体况。赵校尉最后一击时瞳孔骤缩,气息倒吸,乃是外力压制真元之兆。此非秘术,乃斥候基本功。”
帐内众人互视一眼,未再追问。
居中老将缓缓点头:“你能保全线索,也算有担当。此去前锋营,务必查明妖兽异动根源。若有异状,立即传讯。”
“遵令。”
陈无咎抱拳,转身掀帘而出。
寒风扑面,吹得他肩伤一阵抽搐。他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军帐之间的通道。暮色渐沉,营地炊烟袅袅,远处操练声隐约可闻。
他右手紧握布囊,指节发白。
脑海中回放方才诸将气运之色——锦袍将领黑气缠颈,始终未散;青年副将头顶灰雾弥漫,眼中妒意难掩;白须将领赤中带浊,立场不明;唯有居中老将,赤气如柱,稳定如钟。
可此人自始至终未明言支持,仅以一声铜牌轻响默许军令状。那不是认可,是默许博弈的结果。
他一步步走着,思绪飞转。
此次赐予资源,并非单纯的提拔。而是多方权衡后的妥协——有人想用丹药监控他,有人借秘籍试探他,更有人希望他死在前锋营,永绝后患。
所谓重用,实为围困。
他想起昨夜庆功宴上的迷神散,演武场上的操控签序,再到今日帐中的言语逼问。每一步都在推他入局,却又不直接动手,只为让他“自愿”走上绝路。
赐下资源易,守住前路难。
他加快脚步,朝所属营区走去。沿途士兵见他归来,纷纷侧目。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避让而行。他知道,自己已不再只是那个旁支出身的边军士卒,而是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掌控或清除的存在。
暮色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行至中军大帐外第三根旗杆时,他忽然停下。
布囊中的罗盘微微震动,与左臂疤痕产生共鸣。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丹药木匣的棱角。
就在那一瞬,气运映照再次闪现——
丹药表面,金纹重现,且比先前清晰三分,仿佛正在被某种力量重新激活。
他瞳孔微缩。
有人正在远程唤醒烙印。
他立刻收回手,改用布囊外侧轻压罗盘,借其屏蔽特性阻断感应。步伐未乱,继续前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的心已沉到底。
这丹药,绝不能服。
拳谱也需经罗盘验明,方可翻阅。
他现在唯一能信的,只有手中这件随身法器,和那双能看透气运流转的眼睛。
前方营地灯火渐明,校尉的营帐尚在深处。
他一步步走着,身影融入黄昏营道。布囊紧贴胸口,像护着一件不容有失的兵器。
风吹起他的靛蓝劲装,腰间革带上的青铜罗盘,在暮光中闪过一道几不可见的金芒。
他右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指缝滴落。
第一滴,落在沙地上,洇出暗斑。
第二滴,正要落下时,他的脚步突然一顿。
前方营门处,一道身影背光而立,手中握着半卷羊皮地图,边缘焦黑,像是刚从火中抢出。
那人抬起头,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
陈无咎没有听清。
他只看到,对方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灼痕,形状宛如符文燃烧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