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侯府的飞檐,透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听雪轩内,叶凌薇对镜梳妆,神情平静得近乎肃穆。她挑了一支素净的银簪簪上,又换了一身颜色略显沉静的藕荷色衣裙。
春儿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解:“小姐,今日不是要去老太君那儿……为何打扮得这般素净?”
叶凌薇看着镜中眉眼间已褪去最后一丝稚气的自己,淡淡道:“今日不是去贺喜,是去……讨债。穿得太鲜艳,不合时宜。”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目光扫过屋内侍立的春儿和小菊,语气沉稳:“都准备好了吗?”
“小姐放心,李妈妈那边已经通了气,她知道该怎么说。”春儿低声道。
小菊也连忙点头:“二爷那边……奴婢昨夜听到他在书房摔了杯子,好像是因为查账查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发了好大的火,还让人今天一早去请王掌柜过府。”
叶凌薇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看来,二叔已经‘发现’他这些年吞下去的产业,窟窿有多大了。很好,我们这就去给二叔……‘分忧’!”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迈步而出。脚步沉稳,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一如她此刻坚定无比的心跳。
寿安堂内,气氛却与往日不同。
老太君端坐上首,眉头微蹙,看着下首坐立不安的叶正德:“正德,你方才说,清点凌薇嫁妆的事,遇到了些麻烦?”
叶正德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强自镇定道:“母亲明鉴,并非什么大麻烦,只是……只是大哥大嫂留下的部分田庄铺面,年成久了,账目有些不清不楚,需要些时日细细核对……”
“哦?哪些田庄铺面账目不清?”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叶正德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只见叶凌薇带着丫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她今日穿着素净,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被这侄女一看,叶正德心里竟莫名有些发虚。他定了定神,端起长辈的架子:“凌薇来了。这些琐事自有二叔处理,你一个姑娘家,不必操心。”
叶凌薇却不接话,径直走进来,先给老太君行了礼,然后才转向叶正德,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二叔此言差矣。父母留下的产业,关乎孙女日后在婆家的立身之本,孙女怎能不闻不问?更何况,”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叶正德略显仓皇的脸,“孙女还听说,二叔为了我的嫁妆,这几日查账查得甚是辛苦,甚至……还查出了些别的东西?”
叶正德脸色微变:“你……你听谁胡说的?”
“是不是胡说,二叔心里清楚。”叶凌薇不再看他,转身面向老太君,屈膝一礼,声音清晰地说道:“奶奶,孙女今日前来,并非只为嫁妆之事。孙女有更要紧的事,关乎侯府声誉,关乎祖父和父亲一生清名,不得不禀!”
老太君见她神色凝重,语气决然,心知必有大事,也坐直了身子:“薇儿,你说,什么事?”
“孙女要状告二叔叶正德!”叶凌薇抬手指向叶正德,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钉,“告他多年来利用管家之便,贪墨公中款项,侵吞长房产业,数额巨大!告他暗中变卖族产,中饱私囊!告他为了谋夺爵位,与外官勾结,意图操纵朝廷议爵!”
这一连串的指控,如同一个个惊雷,炸得整个寿安堂鸦雀无声!
老太君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凌薇,又看向脸色瞬间惨白的叶正德。
“凌薇!你……你休要血口喷人!”叶正德猛地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叶凌薇,“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可你怎能如此污蔑你的亲二叔!你有何证据?!”
“证据?”叶凌薇冷笑一声,从春儿手中接过一叠厚厚的账本和纸张,“孙女自然有证据!”
她将其中最上面几张纸递给老太君:“奶奶请看,这是崇光二十三年,庄子上报水患请求减免租子,二叔批复发还五百两赈灾银的账目。而这是同年冬天,二叔名下突然多出的那座城南三进宅院的房契副本时间及市价估算!五百两赈灾银不知去向,一千五百两的宅院却凭空而来,请奶奶明察!”
老太君接过纸张,看着上面清晰的时间线和数额对比,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叶正德冷汗涔涔,强辩道:“母亲!那宅院……那宅院是儿子用历年积蓄和友人借贷购置的,与赈灾银毫无干系!凌薇她这是牵强附会!”
“是吗?”叶凌薇不慌不忙,又抽出几张纸,“那请二叔解释一下,崇光二十五年,西山那处原本属于我父亲的祭田,为何会出现在王掌柜名下?而同年,二叔的书房里,为何会多出王掌柜‘赠送’的银票三千两?这是小菊亲眼所见,并有二叔与王掌柜往来信件的抄本为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西山田产之事,多谢二爷成全’!”
“你……你竟敢偷看我的书信!”叶正德又惊又怒,脸涨成了猪肝色。
“若非二叔行踪鬼祟,与粮商勾结,变卖我先父祭田,孙女又何须出此下策?”叶凌薇寸步不让,语气凌厉,“还有,崇光二十七年,公中账上支出八百两用于修缮祖坟,为何实际用工用料花费不足三百两?余下五百两去了何处?经手人李妈妈就在这里,奶奶可以亲自问她!”
一直候在门外的李妈妈连滚爬爬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老太君明鉴!老奴……老奴都是奉命行事啊!是二爷……二爷让老奴在账目上做手脚,那些银子……大多都进了二爷的私库……二爷还许诺事成之后给老奴一个庄子封口……”
“贱婢!你敢污蔑我!”叶正德目眦欲裂,上前就要踹李妈妈。
“二叔!”叶凌薇猛地挡在李妈妈身前,目光如冰刃般直刺叶正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当着奶奶的面行凶灭口吗?!”
“你……你们……”叶正德看着眼前言辞犀利、步步紧逼的侄女,又看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李妈妈,再看向上首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的老太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在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小丫头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不止这些!”叶凌薇趁他心神大乱,再次抛出一枚重弹,“二叔为了早日袭爵,暗中打点张侍郎,联络多位御史,准备联名上书,催促朝廷早日定下爵位继承人!此事,小菊在书房外听得清清楚楚!二叔,你可敢否认?!”
“我……我……”叶正德嘴唇哆嗦着,看着叶凌薇手中那厚厚一叠“罪证”,看着老太君那越来越冷、越来越失望的眼神,他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在这个他一直视为囊中之物的侄女手上!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她是怎么拿到这些证据的?那所谓的“林叶联姻”……难道也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叶正德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叶凌薇,眼中充满了血丝和难以置信:“你……你算计我?!那林家……那婚事……”
叶凌薇迎着他绝望而怨毒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露出一个冰冷而又带着一丝悲悯的笑容。
“二叔,现在才想明白吗?可惜,晚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个瞬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二叔,面向已然泪流满面、痛心疾首的老太君,深深拜了下去,声音带着哽咽,却清晰无比:
“奶奶,证据确凿,二叔所为,已严重损害侯府根基,辜负祖父与父亲在天之灵!孙女恳请奶奶,为侯府计,为叶氏门风计,严惩二叔,以正家法!”
话音落下,寿安堂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叶正德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以及老太君压抑不住的、失望透顶的啜泣声。
窗外的天,更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