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刀尖还指着刘撼山。
他的右手没有动。
可整条左臂已经不听使唤。血从布条缝隙里不断渗出,顺着指尖滴在刀脊上,又沿着刀刃滑落,在碎石地上积了一小滩。
他背靠着岩石。
不是为了休息,是为了撑住身体。他把大部分重量压在右腿上,左脚只是轻轻点地。右膝也在发抖,伤口开始麻木,像有虫子往骨头缝里钻。
他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视线边缘发黑。呼吸变得短促,胸口像被铁箍勒紧。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动了。哪怕一次闪避,一次格挡,都可能让整个身体垮下去。
刘撼山站在三步外。
没有进攻。也没有退。他看着杜守拙,眼神里有怀疑,也有试探。他知道对方伤得很重,但他不敢信。刚才那几刀太准了,像是能看穿他的动作。
杜守拙没看他。
他在听。听刘撼山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胸腔起伏的节奏,脚掌与地面摩擦的轻响。这些是他现在唯一能依赖的东西。他不能靠眼睛,视野已经开始模糊。也不能靠手臂,左臂已经废了,右臂也快到极限。
他只能靠耳朵。
靠心跳。
靠还在跳的这口气。
他咬了一下舌尖。
痛感让他清醒了一瞬。嘴里有血腥味。他咽下去,喉咙干得发裂。他知道这种感觉——是脱力的前兆。人会在某一刻突然跪下,连怎么倒的都不知道。他不能那样倒。只要他还站着,刘撼山就不敢全力出手。
他必须站着。
哪怕只剩一根骨头撑着。
风卷起沙土,打在他脸上。血水混着汗流进眼角,刺得生疼。他眨了一下眼,泪水挤出来一点,冲开血迹。他看见刘撼山的脚动了一下。
不是进攻。
是调整站姿。
杜守拙的右手微微抬高半寸。刀尖依旧对准胸口。他知道这个动作很慢,但必须做。他要让对方知道,他还能出刀。哪怕只是一寸,也是威胁。
刘撼山的右手握着黑煞刀。
刀身未动。可杜守拙看到他肩头肌肉绷了一下。那是发力前的准备。他记住了这个节奏。虽然他已经没有余力反击,但他还是要记住。这是他活下来的方式——看,等,忍。
他想起陈默尘的话。
“刀是守护的底气。”
不是杀人的工具。不是复仇的手段。是让人站着的东西。他现在拿不住刀,也挥不动刀,但他还能举着它。这就够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
那只手垂在身侧,五指张不开,只有小指抽动了一下。他曾经用这只手握住铜锁,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他也曾用这只手拔出断锋刀,砍断绑住姐姐的铁链。现在这只手废了,但他还有右手。
只要一只手还能举刀,他就没输。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
空气刮过喉咙,像吞了一把沙。他强迫自己把气送进肺底,再慢慢吐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痛,肋骨处的伤裂开了,每一次起伏都像在撕肉。但他必须控制呼吸。乱了节奏,心就乱。心一乱,人就倒。
刘撼山往前踏了一步。
杜守拙没有动。
他知道对方在试他。试他还能不能反应。试他是不是真的撑不住了。他不能动。一动就是破绽。他只能站在这里,像一块石头,像一根钉在地上的桩。
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脚下。
双脚踩着的地,是实的。碎石硌着鞋底,能感觉到棱角。他告诉自己:只要脚不退,人就不倒。他不需要赢,也不需要进攻。他只需要比刘撼山多站一刻。
刘撼山停住了。
他又往后退了半步。
还是没动手。
杜守拙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站着。因为他还举着刀。因为他的眼睛没闭,他的头没低,他的姿态没变。就算浑身是血,就算摇摇欲坠,他还是那个不肯倒下的人。
这就是他现在的武器。
不是刀法,不是速度,不是技巧。是“不倒”本身。
他想起杜清漪的手。
三年前在柴房里,那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皮肉。她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在说:别丢下我。他当时答应了。他说我会回来。他花了十年,追了千里,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都是为了这个承诺。
现在他站在这里。
不是为了报仇。
是为了让她知道——哥哥没倒。
他动了一下右脚。
不是后退,是往前挪了半寸。刀尖跟着前推一寸。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小腿肌肉猛地抽紧,差点跪下去。他咬牙撑住,膝盖僵住,没有弯。
刘撼山的眼神变了。
他没想到这个人还能往前走。明明左臂血流不止,右腿也在抖,呼吸像破风箱,但他居然还能往前。
杜守拙没看他。
他在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带着痛。他怕心跳停了,怕血流干了,怕意识突然断掉。他不敢想太多,只敢盯着眼前这个人。盯住他的脚,他的手,他的呼吸。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但他必须撑到不能再撑为止。
他把牙齿咬得更紧。
嘴里又有血味。这次是牙龈裂了。他不在乎。痛能让他清醒。他宁愿痛,也不想晕过去。晕过去就意味着结束。他不能结束在这里。
他再次闭眼。
半息。
再睁眼。
世界还在。刘撼山还在。刀还在手里。
他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差点让他软下去。他赶紧收紧腰腹,把身体拉直。背部死死抵住岩石。他知道这样靠下去不是办法,但他现在需要这一点支撑。他不怕丢脸,不怕示弱。他只怕倒下。
刘撼山忽然笑了。
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杜守拙没理他。
他知道这种笑是什么意思——对方在等他自己垮掉。不用动手,只要站在这里看着,就能把他耗死。他不怕等。他比谁都擅长等。十年前他在雪地里等陈默尘发现他。三年前他在黑风帮外等巡逻换岗。他能等。
他也能熬。
他抬起右手,用拇指抹去刀锋上的一滴血。
动作很慢。手指在发抖。但他完成了。刀刃干净了一寸。他看着那道光亮的金属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脸。满脸血污,眼睛却亮着。
他还活着。
他还站着。
他还拿着刀。
这就够了。
刘撼山动了。
不是进攻。
是缓缓举起刀,刀尖斜指地面。他在观察,在判断,在等一个真正的破绽。
杜守拙没有回应。
他只是把刀横在胸前,右手稳住刀柄,左手依旧垂着。他不再试图隐藏虚弱。他让它摆在明处。他知道刘撼山会看到,会心动,会想要出手。但他也知道,只要他还举着刀,对方就不会轻易近身。
他现在不是猎手。
也不是困兽。
他是门。
一扇破旧、流血、摇晃,但始终没倒下的门。
门后面,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不能关。
他把右脚又往前移了半寸。
这一次,脚底打滑了一下。碎石松动,身体晃了半分。他立刻调整重心,右膝弯曲再绷直,硬生生把身子拉回来。
刀尖没有偏。
他的眼睛没有移开。
刘撼山盯着他。
杜守拙盯着刘撼山。
风吹过山谷,卷起血沫和沙尘。
杜守拙的左手小指,又抽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