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业火如同活物,在村尾的屋舍间蔓延,所过之处,梁柱焦黑,草木成灰,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灼与灵魂哀嚎混合的刺鼻气味。村民们哭爹喊娘,如同炸窝的蚂蚁,朝着村头方向亡命奔逃,将祠堂和陈望远远抛在身后。
陈望没有看那些奔逃的背影。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这柄传承自师父的桃木剑上。剑身古朴,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剑尖遥指那片吞噬而来的暗红,他能感受到剑灵传来的、一种近乎悲壮的颤栗。它不是恐惧,而是面对滔天灾劫时,法器本身承载的道义与责任。
阻止业火蔓延,或许已非他一人之力所能及。但至少,他要为那些奔逃的人,争取一线生机。也为这方师父曾誓死守护的土地,留下最后一点挣扎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压制体内残存的、微薄得可怜的阳气。舌尖的伤口再次被咬破,更精纯的一缕本命精血混合着决绝的意志,涌入桃木剑。
剑身之上,那些刻蚀的古老符文次第亮起,散发出温润却坚定的乳白色光晕,在这被暗红主宰的夜色中,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却执着不灭。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他口诵净天地神咒,声如金玉交击,虽不高亢,却清晰地荡开周围令人窒息的怨煞与焦臭。手中桃木剑随之划出一道玄妙的轨迹,不是劈砍,而是如同画笔,在身前虚空中勾勒出一个不断旋转、扩大的净化灵枢。
灵枢成型的瞬间,乳白色的光晕骤然扩张,形成一个直径约丈余的、相对“洁净”的区域。汹涌而来的暗红业火触及这片光晕,如同沸汤泼雪,发出“嗤嗤”的声响,速度明显一滞,那毁灭性的侵蚀之力被暂时阻挡在外。
有效!
但陈望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维持这净化灵枢,每一秒都在疯狂燃烧着他的本命元气与神魂之力。他感觉自己像一根被两头点燃的蜡烛,飞速地消耗着。
业火红雾仿佛被这小小的阻碍激怒,更加汹涌地扑来,前仆后继。灵枢的光晕在冲击下剧烈晃动,明灭不定。陈望持剑的手臂青筋暴起,微微颤抖,嘴角不断有新的血迹渗出。
他不能退。
身后是奔逃的村民,是阿穗可能存在的方向,是师父魂灵注视着的土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就在他感觉意识开始模糊,灵枢即将崩溃的刹那——
“望哥哥!”
一个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童音,穿透了业火的嘶吼与哀嚎,如同利箭,射入他的耳中!
是阿穗!
陈望猛地转头,只见在通往村头方向的巷口,阿穗小小的身影挣脱了她母亲颤抖的怀抱,朝着他这边跑了过来!她脸上满是泪水和黑灰,大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然的光芒。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是之前陈望给她的、用来暂时护住她父亲心脉的那道安神符!此刻,那符箓正散发着微弱的、与净化灵枢同源的白光!
“把这个……给哥哥!”阿穗用尽力气,将那道符箓朝着陈望的方向扔了过来!
符箓脱手的瞬间,仿佛受到了灵枢的牵引,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倏然没入陈望身前的净化灵枢之中!
“嗡——!”
原本摇摇欲坠的灵枢,得到这同源力量的微弱补充,光晕骤然稳定了一瞬,范围甚至向外扩张了尺许!
就是这一瞬间的稳定与扩张!
陈望福至心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将体内最后一丝力量,连同阿穗那道符箓带来的微弱助力,全部灌注到桃木剑中!
“洞中玄虚,晃朗太元——散!”
他暴喝出声,桃木剑引导着净化灵枢的力量,不再固守,而是如同水波般,向着前方汹涌的业火红雾,轻柔却坚定地推了出去!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
乳白色的光晕如同温暖的潮水,漫过焦黑的土地,漫过扭曲的鬼影。所过之处,狂暴的业火红雾仿佛被无形的手掌抚平,躁动的怨气被暂时涤荡、安抚,那刺耳的哀嚎与咀嚼声也为之减弱。
一条宽约数尺、暂时被净化力量覆盖的狭窄通道,在暗红的毁灭之潮中,被硬生生开辟了出来!
这条通道,从陈望脚下,一直延伸到阿穗和她母亲所在的巷口,并且继续向着村头方向延伸!
“快!从这边走!”陈望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些在远处惊恐张望、不知所措的村民嘶声喊道。
幸存的村民们如梦初醒,看着那条在红雾中如同神迹般显现的“生路”,爆发出最后的求生本能,搀扶着,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冲上了那条通道,向着村头亡命奔去。
阿穗的母亲也一把抱起女儿,深深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陈望,泪流满面地汇入了逃亡的人流。
陈望看着那些人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心中微微一松。
维持通道的力量正在飞速消退。业火红雾在短暂的平息后,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反扑而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净化灵枢轰然破碎,桃木剑上的光芒彻底黯淡。他身体一软,单膝跪倒在地,用剑支撑着才没有完全倒下。
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眼前阵阵发黑。
他做到了。为一部分人,争得了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看着重新合拢、并且更加汹涌扑来的暗红业火,看着那在红雾中无数扭曲、贪婪的鬼影。
它们的目标,似乎已经完全锁定了他这个屡次阻碍“宴席”的茅山传人。
结束了么?
他闭上眼,准备迎接最终的吞噬。
然而,预想中的撕扯与灼烧并未到来。
一股极其阴冷、却并非充满恶意的气息,悄然出现在他身前。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在他与汹涌的业火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模糊的、穿着洗得发白旧道袍的透明身影。
是师父,清尘子!
但那身影比之前在偏房黑影中看到的更加淡薄,几乎随时都会消散。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面对着那片毁灭的暗红。
然后,他抬起了透明的手臂,对着那汹涌的业火,做出了一个轻轻下压的动作。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但那股原本扑向陈望的、最狂暴的业火洪流,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竟硬生生分流,绕开了陈望所在的位置,向着两侧继续蔓延!
师父那本就淡薄的残魂,在做出这个动作后,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风中残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半张模糊的脸,那双早已没有瞳孔的“眼睛”,似乎“看”了陈望一眼。
没有怨恨,没有责怪。
只有一丝深及魂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释然的平静。
仿佛在说:“走吧,孩子。这里,交给师父。”
下一刻,那透明的身影如同青烟般,彻底消散在暗红的业火与夜色之中。
陈望跪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师父消失的地方,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
业火在他周围燃烧,却不再靠近。
一条由师父最后残魂开辟出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绝对安全的微小路径,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指向村外。
是师父,在最后关头,护住了他。
陈望颤抖着,用桃木剑支撑起虚脱的身体,深深看了一眼后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太多牺牲与背叛的土地。
然后,他转身,踏上了那条用师父最后魂力换来的生路。
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事情还远未结束。
鬼哭宴的业火仍在燃烧。
而有些债,有些真相,必须有人去厘清,去了结。
他,是茅山最后的传人。
他,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