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倌那佝偻蹒跚的身影消失在巷弄深处,像一滴墨融入了更大的黑暗。空气中残留的阴煞之气尚未完全散去,黏腻地附着在门楣与土墙上。陈望站在原地,夜风掠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心头的凝重。
巡村已无必要。鬼哭宴的触须,比他想象的延伸得更深、更广。它不再局限于后山的传说,也不再仅仅是几个老人的怪梦,它正通过赵老倌这样的媒介,通过无形的阴气渗透,将整个村庄缓缓拖入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宴席现场。
必须找到源头,或者,至少找到应对之法。师父……他当年是否也面对过类似的局面?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按捺。
陈望转身,不再犹豫,朝着老宅快步走去。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师父生前居住的那间偏房。那里,或许藏着被时光尘封的答案。
偏房在堂屋的东侧,木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老式的黄铜锁,锁身布满绿锈。陈望没有钥匙,他并指如刀,指尖一缕极淡的清气萦绕,在锁芯处轻轻一划。
“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弹开。
推开门,更浓重的霉味和尘埃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狭小,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掉了漆的木柜。桌上放着一盏早已干涸的油灯,灯罩蒙着厚厚的灰。
陈望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靠墙的那个木柜上。柜门没有锁,他伸手拉开,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柜子里叠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下面压着一些泛黄的符纸和空白的朱砂黄符。陈望将道袍挪开,手指触碰到柜子最底层一个硬硬的物件。
是一个用深蓝色土布仔细包裹的方形东西。
他将其取出,拂去灰尘,放在桌上。解开布包,里面是一本线装的、页面严重泛黄卷边的手札。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水渍和虫蛀的小洞。
陈望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脆弱,墨迹是沉稳的毛笔小楷,是师父的笔迹,他认得。
“甲子年,七月初三。大旱三年,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村人易子而食,惨不忍睹。吾道法微末,无力回天,然见生灵涂炭,心如刀绞……”
开篇记录的是一场遥远年代的大饥荒。文字平实,却透着深重的无力与悲悯。陈望一页页翻下去,里面多是些日常修行的感悟、遇到的寻常邪祟处理记录,以及对人世疾苦的叹息。
直到他翻到手札接近后半部分,指尖的动作猛地顿住。
这一页的墨迹,与前面相比,显得异常凌乱、焦躁,甚至带着一种绝望的用力,几乎要戳破纸背。
“癸未年,腊月廿一。大限将至,鬼门松动。饿鬼道气息弥漫后山,村中已有老弱被其‘相中’,梦境牵引,阳气日衰。寻常符箓法咒,如石沉大海,奈何,奈何!”
“腊月廿五。尝试引地脉阳气布‘烈阳阵’,然饿鬼怨气滔天,反噬自身,险些酿成大祸。此路不通。”
“腊月廿九。夜观星象,凶星贯野,阴盛阳衰已成定局。村人犹在梦中,不知大难临头。吾……心生一念,然此术凶险至极,有违天和,乃茅山禁法……”
禁法?
陈望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快速往下翻阅,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别无他法。唯‘鬼宴’可解‘鬼哭’。以吾身为媒,吾魂为引,开阴路,设虚宴,暂纳群鬼,缓其怨煞,或可保一方暂时安宁。然此法代价……”
后面的字迹被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覆盖,模糊不清。那污迹的形状,像极了喷溅的血点。
陈望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同样站在绝望边缘的师父,在油灯下,带着怎样沉重的心情,写下这决绝的计划。
“鬼宴”……“鬼哭”……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继续往后翻。最后一页,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恢复了平静,却透着一股看透生死、深入骨髓的疲惫:
“……阵已成。身化宴主,魂镇阴枢。后世弟子若见异状,当知此乃宿命之债,非人力可强违。慎之,慎之……”
手札到此戛然而止。
陈望缓缓合上手札,指尖冰凉。
真相,以最残酷的方式,撕开了他试图逃避的过往。
没有什么五十年前的兵解,没有什么意外。他的师父,清尘子,是为了平息因饥荒而躁动、即将为祸人间的饿鬼,主动选择了那条禁忌之路——以自身魂魄为核心,在后山布下“鬼宴”,成为永恒的“宴主”,承受着无尽的饥馑与孤寂,将那些饿鬼约束在一场虚假的宴席之中,以此换取村庄五十年的安宁。
而如今,安宁即将被打破。
是因为村庄搬迁,动摇了地脉?还是因为时过境迁,师父的魂力已不足以镇压?抑或是……自己这个茅山传人的归来,本身就成为了某种变数,刺激了那场沉寂已久的“鬼宴”?
陈望将手札紧紧攥在手中,蓝色的土布包裹着他冰凉的指尖。
师父留下的,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而是一个更沉重、更残酷的现状。
他抬起头,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望向那片吞噬了一切光线的后山。
那里,不再仅仅是充满传言的禁地。
那里,囚禁着他师父的魂魄,正在进行一场永不散席的……鬼宴。
而“鬼哭宴”的请柬,已经再次发出。
这一次,又会指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