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是在一个沉闷的周五下午接到电话的。
项目经理还在唾沫横飞地讲着下一季度的KpI,他放在静音模式上的手机屏幕固执地亮起,显示着一个来自远方的、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区号。
他下意识地想挂断,指尖却在触碰到红色按键前顿住了。一种没来由的心悸,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他一下。
他低声对同事说了句“抱歉”,弯着腰快步走出令人窒息的会议室,在空旷的走廊里按下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是村长顾永贵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夹杂着浓重的乡音和电流的杂音:“小远……是你吗?快、快回来一趟!你爷爷……你爷爷他……老(去世)了!”
“什么?”顾远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头顶,喉咙发紧,“我上周跟他通电话还好好的,怎么会……”
“突发急病,人就没了!你快回来,等着你主持后事呢!”村长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仓惶,没等顾远再多问,电话就被匆匆挂断。
忙音在耳边响起,顾远握着手机,怔在原地。窗外是都市钢铁森林的喧嚣,而他却仿佛被瞬间抛入了一个无声的冰窖。
祖父顾青山,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脊背挺直、眼神矍铄,会带着他进山辨认草药、在夏夜指着星空讲述古老传说的老人,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请了假,简单收拾了行李,发动了自己那辆半旧的SUV。导航设定的目的地——湘西深处的“顾家坳”,那个他出生却早已陌生的故乡。
车轮碾过高速公路,转入省道,再驶上蜿蜒曲折、越来越窄的盘山公路。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繁华都市变为起伏的丘陵,再到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深山。信号时断时续,最终在进入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泥土路后,彻底消失。
天色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墨绿色的山脊。路两旁是茂密的、几乎不见天日的竹林和灌木,偶尔能看到几座废弃的、黑黢黢的木屋,像被时代遗忘的墓碑。空气变得潮湿而清冷,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与他熟悉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城市空气截然不同。
寂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车轮压过碎石的声音,四周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连鸟鸣虫叫都稀少得可怜。
顾远的心,也随着这深入大山的行程,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种不安的泥沼。
记忆中那个虽然偏僻但充满烟火气的山村,似乎被笼罩在了一层看不见的阴翳之下。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车头灯撕破黑暗,照亮了前方山谷中一片零星的灯火。几十座黑瓦木墙的吊脚楼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大多数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光透出,像沉睡巨兽身上几颗黯淡的眼睛。
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还在,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夜空,仿佛在无声地迎接着什么。
村道崎岖难行,他干脆把车停在村口一小片空地上。刚下车,几个蹲在远处屋檐下的身影就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是村里的老人,穿着靛蓝色的土布衣服,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浑浊,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言说的麻木。
顾远认出其中一位是村尾的木根叔,他小时候还抱过他。他走上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木根叔,我回来了。我爷爷他……”
木根叔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畏惧,似乎还有一丝躲闪。他嚅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用烟杆指了指村子深处那座亮着灯的老宅方向,什么都没说,又默默地蹲了回去。
其他几人也是如此,避开了顾远的目光,仿佛他带来的不是悲伤,而是某种不祥。
一种冰冷的怪异感,顺着顾远的脊椎慢慢爬升。
他深吸了一口山里清冷而滞重的空气,拖着行李箱,沿着记忆里那条石板小路,走向那个他曾经度过无数个暑假的老家。路两旁的房子里,偶尔有身影在窗后一闪而过,带着窥探的意味。
整个顾家坳,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和沉重的大山吞噬了。
只有祖父那栋熟悉的吊脚楼,孤零零地立在村尾靠近山脚的地方,堂屋里点着灯,透出惨白的光,像黑夜中一个醒目的标记,也是……一个无声的召唤。
顾远加快脚步,心中那份因祖父离世而带来的纯粹悲伤,此刻已被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诡异和沉默,搅得纷乱不安。
他知道,这次归乡,绝不仅仅是一场葬礼那么简单。
有什么东西,在这看似平静的山村表象之下,正悄然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