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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如同羞涩的少女,用她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拨开了笼罩在雪落山庄上空的、最后一层轻薄如纱的寒雾与夜色。金红色的光芒洒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反射出亿万点晶莹璀璨的微光,将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渲染得如同仙境。空气依旧冷冽,吸入肺中带着一股清新的寒意,却已不似深夜那般刺骨。

莲花楼那木质的身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而温润。它平稳地行驶在厚厚的积雪上,车轮碾过,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嘎吱”声,留下两道清晰而深邃的车辙,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前方萧瑟和雷无桀那两匹神骏宝马的蹄印。马儿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雾,与楼车行进时带起的细微雪尘交织在一起。

李莲花并未待在楼内,而是悠然坐在楼前那个类似驾车位置的开放式小平台上。他身上披着一件稍厚的青色棉袍,抵御着清晨的寒气,姿态却闲适得仿佛不是身处陌生异世、前途未卜的旅途,而是在自家后院享受着某个悠闲的冬日早晨。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小泥炉上烧了一壶热水,用自带的茶具,泡了一壶清茶。那茶叶并非北离常见之物,香气清雅幽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果韵,随着微风飘散开来,与北离这片土地特有的、凛冽而纯净的空气交织、融合,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宁静氛围。

雷无桀到底是少年心性,耐不住长途跋涉的沉闷。他时不时便勒住马缰,让胯下那匹暴躁的烈火马放慢脚步,与莲花楼并行一段,然后回过头,睁着一双明亮清澈、不染尘埃的眼睛,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座能自己行走的奇妙楼车,以及楼车上那个无论何时都显得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先喝完手中这杯茶的李莲花。他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像是有只小猫在心里挠啊挠,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策马靠近了些,扬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清亮:

“李楼主!李楼主!你这楼……它到底是怎么动的啊?不用马,也不用牛,甚至连个摇柄都没看见!我看你也就是坐在那里喝茶,它怎么就乖乖跟着走了呢?难道……它成精了不成?”他脑洞大开,脸上写满了“快告诉我吧”的渴望。

李莲花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看向这心思单纯如赤子的红衣少年,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冰面。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云淡风轻:“不过是一些祖上流传下来的微末机关巧技,借力而行罢了,实在不值一提,让雷少侠见笑了。”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巧妙地将莲花楼核心可能涉及的不同世界法则、精密机括与内力驱动相结合的复杂原理,统统掩盖在了“机关巧技”这四个字之下,仿佛那真的只是一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机关?”雷无桀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就像……就像传说中天工堂做的那些会动的木鸟、流马一样吗?可我看他们那些东西,笨重得很,也没你这个厉害!你这楼还能住人,还能自己走,里面好像什么都有!这简直是……是神技啊!”他词汇有限,只能用“神技”来表达内心的震撼。

“天工堂?”李莲花微微挑眉,将这个听起来像是擅长机关术的门派名号默默记在心中,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温和,不露丝毫异样,“江湖能人异士辈出,天工堂想必有其独到之处。在下这点雕虫小技,不过是闭门造车,聊以代步罢了,比不得二位胯下骏马的神骏与迅捷。”他再次谦逊地将话题引开。

萧瑟在一旁策马缓行,看似目不斜视,专注于前路,实则李莲花与雷无桀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听到李莲花那“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的说辞,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撇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雕虫小技?这莲花楼行驶起来平稳异常,在深浅不一的雪地上如履平地,速度看似不疾不徐,却能始终稳稳跟上他这两匹耗费千金、精心培育的宝马“踏云”与“追风”,而且不见任何牲畜牵引,也未见李莲花如何费力操控,甚至连大型机关通常应有的噪音和震动都微乎其微。这份举重若轻的“雕虫小技”,只怕比许多江湖上吹得神乎其神的绝世武功更让人看不透、摸不着。此人身上笼罩的迷雾,非但没有因为同行而消散,反而显得是越来越浓重了。

时近中午,日头升高了些,带来了些许暖意,但积雪并未融化多少。一行人路过一处地势略显狭窄的山道,两侧是怪石嶙峋、覆满积雪的山坡,道路在此收束,仅容两匹马并行。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嘈杂之声,夹杂着金属兵刃激烈相交的刺耳撞击、粗鲁的呵骂以及受伤者的惨呼。

“有情况!”雷无桀立刻像是被注入了活力,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眼睛放光,摩拳擦掌,“是不是有不开眼的山贼出来劫道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杀怖剑,跃跃欲试。

萧瑟一勒马缰,踏云马灵性地停下脚步。他凝目向前方望去,只见约莫十数名衣着杂乱、大多裹着脏兮兮的皮袄、手持各式刀剑棍棒的彪形大汉,如同一群饿狼般堵住了本就狭窄的去路。他们正在围攻一队约七八人、穿着统一镖师服饰、护着几辆镖车的人马。地上已经躺倒了三四个,看衣着有镖师也有山贼,鲜血染红了雪地,形势对镖师一方颇为不利,剩下的几人也是个个带伤,勉力支撑。

“看着像是寻常剪径的毛贼,”萧瑟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双凤眸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过人数占了优势,而且煞气挺重,手上怕是都沾过血,不是那种只求财不害命的软脚虾。”

雷无桀已然“呛啷”一声拔出了那柄形式古拙、隐泛红光的杀怖剑,炽烈的战意如同实质般在他周身升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江湖人本分!萧瑟,李楼主,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罢,不待两人回应,便是一声气势十足的大喝,那一抹耀眼的红衣如同跳动的火焰,已然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几个起落,便悍然冲入了混乱的战团之中。

李莲花轻轻一拉身边某个不起眼的机括,莲花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稳稳地停在了山道入口处一个相对安全、视野开阔的位置。他依旧坐在那里,甚至又将那杯微凉的茶续上了热水,饶有兴致地手搭凉棚,观望着前方的战局,那神情不像是在看一场生死搏杀,倒更像是在戏园子里欣赏一出武生戏。

萧瑟则依旧端坐于名贵的踏云马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拢着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雪白狐裘,一副好整以暇、置身事外的看戏姿态,只是那微微眯起的眼眸,显示他并非真的全然不在意。

雷无桀的剑法,如同他的人一般,大开大合,充满了一往无前的炽烈与纯粹的气势。杀怖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剑风呼啸,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招式虽略显稚嫩,不够圆融,但那份勇猛精进、无畏无惧的劲头,却足以弥补技巧上的不足。他一加入战团,顿时如同猛虎入羊群,瞬间扭转了原本一面倒的局势。那些山贼虽悍勇,仗着人多势众,但武功大多粗浅,只凭着一股狠劲,如何是雷无桀这得了雷轰真传、即将正式拜入雪月城门下的少年俊杰的对手?只见剑光闪烁,红影翻飞,三两下便被雷无桀干净利落地放倒了四五人,惨叫着跌倒在地,失去了战斗力。

然而,山贼中那个看似头目的人物,身材格外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戾如饿狼。他见雷无桀年纪虽轻,却勇猛异常,剑法凌厉,心知不能力敌,便眼中凶光一闪,悄悄挪动脚步,利用手下喽啰的掩护,绕到了雷无桀的侧后方,屏息凝神,瞅准雷无桀一剑劈退正面三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微小空档,手中那柄沉甸甸、闪着寒光的鬼头刀带着一股恶风,悄无声息却又狠辣无比地直劈雷无桀的后心!这一刀时机刁钻,速度极快,角度更是阴毒,显然是想要一击毙命!

雷无桀正全心应对前方敌人,似乎对来自背后的致命危机毫无所觉。

萧瑟一直淡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拢在狐裘下的手指在马鞍上轻轻一点,一缕微不可查的寒气似乎在他指尖凝聚,但不知为何,他又顿住了动作,并未立刻出手,目光反而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不远处莲花楼上的李莲花。

就在那淬毒般的刀锋即将触及雷无桀背心衣袍的瞬间,一个温和、清晰、仿佛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声音,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流,精准无比地、直接地传入雷无桀的耳中,盖过了所有的喊杀与兵刃声:

“坎位,退半步。震位,剑挑其腕。”

是李莲花的声音!这声音并非大喊,却奇异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和战斗的嘈杂,直接响在雷无桀的脑海!

雷无桀此刻正全身心投入战斗,大脑几乎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凭借着习武之人最本能的反应和对这声音莫名的信任,身体已然依言而动!脚下步伐下意识地向后精确地滑出半步,不多不少,恰好让那凌厉的刀锋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冰冷的刀气甚至划破了他红色的外袍!同时,他手中原本要向前递出的杀怖剑,硬生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由下往上,如同毒蛇出洞,反手一撩,剑尖精准无比地击在了那山贼头目因全力劈砍而露出的手腕薄弱处!

“当啷!”一声脆响,鬼头刀应声落地。那山贼头目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他捂着手腕踉跄后退,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苦,看向雷无桀的目光如同见了鬼。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背对着自己的小子,是如何洞察并破解他这志在必得的偷袭的?

雷无桀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背上惊出一层冷汗。他猛地回头,看向莲花楼方向,只见李莲花正遥遥对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脸上带着一丝赞许和鼓励的淡淡笑意,仿佛在说“做得不错”。雷无桀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感激,还有一股被高手认可的兴奋,他憨憨地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随即转身,带着更加高昂的斗志和谨慎,勇猛地扑向剩余那些已然胆寒的山贼。

萧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波澜微起。李莲花自始至终并未起身,甚至连坐姿都未曾改变,更没有提高声调呼喊,那声音却如此清晰地、不受干扰地传入激烈战圈中的雷无桀耳中,这份“传音入密”的功力,已然达到了极高的境界,非内力精纯深厚者不能为。更关键的是,他能在电光火石、瞬息万变的战斗中,一眼看破那山贼头目偷袭的轨迹和其中隐藏的、转瞬即逝的破绽,并用最简洁、最有效、最易于理解的方式指点雷无桀破解,甚至预判了雷无桀能够做出的反应。这份超凡的眼力、毒辣的见识和临场指导能力,绝非那些只会纸上谈兵或者仗着功力高深蛮干的寻常江湖客所能拥有。这李莲花,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剩余的乌合之众见头目受伤,早已吓破了胆,发一声喊,连地上的同伴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狼狈不堪地逃入了两侧的山林之中,消失不见。

劫后余生的镖师头领,一个四十多岁、脸上带着一道血口子的中年汉子,带着幸存的几名镖师,感激涕零地过来道谢,尤其是对雷无桀,几乎要跪下磕头。雷无桀连忙摆手,脸上却洋溢着助人为乐后的满足与得意,仿佛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胸膛挺得老高。

小小的风波过后,队伍继续前行。经过这个小插曲,雷无桀对李莲花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觉得这位李楼主不仅神秘,而且厉害得不得了。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打听莲花楼,开始缠着李莲花问东问西,从机关术的原理,问到刚才那神乎其神的指点是怎么做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喋喋不休,充满了少年人的好奇与求知欲。

李莲花倒也真是好脾气,面对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态度,一一回应。只是他的回答往往似是而非,充满了机锋与余地,既满足了少年的好奇心,又不泄露真正的底细,让人挑不出错处,反而觉得他高深莫测。偶尔,他也会不着痕迹地反过来问一些关于北离风土人情、各地势力分布、尤其是关于“雪月城”和它那位“神医”或者有什么奇特病症传闻的问题,巧妙地收集着这个陌生世界的信息,尤其是可能关乎白芷下落或者此界医术水平的线索。

萧瑟大多时候依旧沉默着,策马走在稍前的位置,仿佛对身后的交谈漠不关心。但李莲花与雷无桀的每一句对话,他都一句不落地听在耳中。越是倾听,他心中那份对这李莲花的评估就越是凝重。此人看似随和易处,实则言语间滴水不漏,心思缜密;看似对北离江湖一无所知,像个初来乍到的海外客,但偶尔在雷无桀描述某些江湖典故或者武功特点时,他随口提及的某些见解或类比,却又显露出一种远超北离范畴的、极其广博的阅历和深邃的智慧,仿佛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俯瞰着这一切。这种感觉,让萧瑟隐隐觉得,这李莲花的来历,恐怕比海外孤岛还要复杂得多。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也给冰冷的雪地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三人在一条尚未完全封冻、清澈见底、潺潺流淌的小溪边停下,决定在此过夜。溪水两岸生长着一些耐寒的灌木,挂着晶莹的冰凌。

雷无桀自告奋勇,凭借着不错的轻功和眼力,很快就从溪水冰层下的缓流中抓了两条肥美的雪鲈鱼回来,得意地举在手中炫耀。萧瑟则慢悠悠地在溪边一片背风的空地上,捡了些干燥的枯枝和松针,用火折子熟练地生起了一堆旺盛的篝火。跳跃的火焰驱散了暮色带来的寒意,也带来了温暖与光明。

李莲花从莲花楼里拿出些上好的粳米、一些他自己腌制的爽口酱菜,还有一小罐油脂。他熟练地架上小锅,用溪水淘米煮饭,又用另一口小锅简单地煎了一下那两条鱼,最后将酱菜切丝装盘。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做饭也是一种修行。不一会儿,米饭特有的香甜气息、煎鱼的焦香和酱菜独特的咸香便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勾人食欲。

他还特意重新煮了一壶滚烫的茶,以解饭后的油腻。

“荒郊野岭,条件简陋,只有些粗茶淡饭,二位若不嫌弃,还请将就一下。”李莲花将简单的饭菜摆放在溪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十分平整光滑的大青石上,语气温和,带着主人般的周到。

雷无桀早就被香味勾得馋虫大动,凑过来看着那煎得金黄诱人的雪鲈鱼和晶莹剔透的米饭,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流下来:“哇!李楼主!你……你居然连做饭都这么厉害!光是闻着这味道,就比我吃过的很多酒楼大厨做的还香!”他啃了一天的干粮肉脯,早就觉得嘴里能淡出鸟来,此刻见到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简直比看到绝世武功秘籍还兴奋。

萧瑟也有些意外,他看着那卖相普通却香气扑鼻、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的饭菜,又看看李莲花那副与庖厨灶台、油烟之气格格不入的温润书生气质,心中那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又加深了一层。这人,似乎无所不能,又似乎将他所有的能力,无论是武功、医术、机关术还是这生活技能,都完美地隐藏在了那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表象之下,不显山不露水。这种内敛,比张扬更让人忌惮。

三人围坐在温暖的篝火边开始吃饭。雷无桀几乎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属于他的那份饭菜一扫而光,一边吃还一边含糊不清地连连称赞,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萧瑟吃得慢条斯理,举止优雅,保持着皇室子弟自幼培养的礼仪风范,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看似简单的饭菜,无论是米饭的火候、鱼肉的鲜嫩,还是酱菜的爽脆,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滋味确实远胜寻常野外餐食,甚至不输一些知名食肆。这让他对李莲花的评价,无形中又添了一分。

饭后,雷无桀主动包揽了清洗碗筷的活儿,捧着锅碗瓢盆跑到溪水边,就着冰冷刺骨的溪水哗啦啦地忙活去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得快活无比。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燃烧的松枝散发出好闻的松脂香气。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萧瑟俊美却略显清冷的侧脸,也映照着李莲花平静无波、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的眼眸。夜色如同巨大的墨色天鹅绒幕布,缓缓笼罩四野,唯有眼前这一小片篝火照亮之地,显得温暖而安宁。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溪水叮咚流淌的潺潺声,以及远处山林深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

李莲花拿起火堆旁煨着的茶壶,替萧瑟面前那个小巧的白瓷茶杯斟满了滚烫的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他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这份静谧:“萧公子,这北离风光,山河壮阔,雪原无垠,与我所在的那处海外小岛,确是大不相同。此地人杰地灵,观雷少侠这般少年英杰,便可知北离江湖未来可期。”

萧瑟伸出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端起那杯热茶,指尖感受着瓷杯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暖意,驱散着夜寒。他淡淡地回应,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北离虽大,却也并非处处净土。江湖风波,从来险恶。倒是李楼主来自海外,不知是哪片仙山福地,竟能孕育出阁下与尊夫人这般人物?”他依旧没有放弃试探,试图从那看似无懈可击的说辞中,找到一丝破绽。

“一处无名小岛,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岛名即便说了,萧公子想必也未曾听闻,不提也罢。”李莲花笑了笑,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有几分朦胧。他同样看着火焰,但话锋却不着痕迹地、如同溪流转弯般,自然而然地一转,“说起来,我观萧公子,不仅气宇轩昂,更难得的是根基打得极为深厚扎实,若非……嗯,若非身有旧疾,隐脉受损,以致真气运行不畅,凭你的天赋与底蕴,如今的修为境界,当远不止于此吧?”

萧瑟执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瞬间的凝滞,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若非极其留意,绝难发现。他倏然抬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疏离的凤眸,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对上李莲花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本质的眼睛。篝火在那双深邃的眼瞳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人完全看不透其下的思绪,只觉得深不见底。

“旧疾?”萧瑟的语气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平淡,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漫不经心的疑惑,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李楼主何出此言?萧某一介闲人,四处游荡,身子骨虽不算强健,却也未曾觉得有何不妥。”

李莲花仿佛没有察觉到他那瞬间的僵硬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警惕,只是轻轻吹开茶汤表面漂浮的几片细嫩茶叶,动作优雅从容。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医者面对病患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与专业:“萧公子不必讳言。医者望闻问切,‘望’字为首。你隐脉受损,位置当在‘神藏’、‘灵墟’附近,真气淤塞于胸腹之间的要穴脉络,平日或可凭借深厚内力强行压制,与常人无异。但真气运行至‘神阙’、‘气海’等关键穴海时,必有凝滞涩痛之感,如溪流遇礁。平日里或可相安无事,但若遇阴雨连绵、严寒刺骨之天气,或情绪剧烈波动,心绪难平,乃至妄动真气,与人交手,便会隐痛难当,如针扎蚁噬,严重时……”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萧瑟微微抿起的嘴唇,“怕是连提聚五成以上的内力,都会变得异常困难,甚至引发旧伤震荡,痛彻心扉吧?”

他娓娓道来,语气平和,却字字句句都如同最精准的箭矢,命中靶心。不仅点出了伤势的位置(隐脉,神藏、灵墟附近),描述了症状(真气淤塞,运行至神阙、气海凝滞),更精准地道出了诱因(阴寒、情绪、动武)和严重后果(提聚内力困难,剧痛)。这甚至比许多号称名医的人,诊断得更加清晰、具体!

最后,他仿佛只是补充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轻声道:“而且,观这伤势郁结之象,沉疴已久,寒气深植经脉,若我所料不差,这伤,至少也该有三四年光景了。受伤之时,想必是极寒之力侵袭,又逢内力激荡碰撞所致。”

一番话,如同数道无声的惊雷,接连炸响在萧瑟的耳边,震得他心神摇曳,几乎难以维持表面的平静。

他隐藏极深、连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令都只能含糊其辞、无法彻底根治的隐疾,连许多江湖名医都诊断不清确切根源和机制的旧伤,竟被这初次见面、同行不过一天多的李莲花,在没有任何诊脉、没有任何询问的情况下,仅凭“观察”,就如此清晰、准确、甚至带着几分冷酷地彻底点破!甚至连受伤的大致时间,以及受伤时可能的情形,都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萧瑟心中巨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心脏,血液的流动似乎都停滞了一瞬。他面上竭力维持着不动声色,如同覆盖着千年寒冰的湖面,但那只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收紧了些许,指节透出淡淡的青白色。他凤眸微眯,目光如同实质般,更加锐利地审视着李莲花,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猜测或者不确定,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坦然。

“李楼主果然……好眼力。”萧瑟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不知,阁下是如何……看出的?”他并未直接承认,但这句反问,以及那细微的语气变化,已然等同于默认。他需要知道,李莲花是凭借什么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

李莲花放下手中的茶杯,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双眼,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望、闻、问、切,医家四诊,‘望’字为首,亦是基本功。萧公子行走坐卧之间,气息流转圆融自如,显是内力深厚,已达收发由心之境。然而,每当气息行经胸腹要穴,尤其是转身、发力、甚至只是呼吸稍促之时,那流转之间便会有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与顿挫,虽被你以绝佳的控制力极力掩饰、平滑过渡,但在真正懂行、且观察入微的人眼里……”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萧瑟,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力量,“就如同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偶然滴落的一滴墨迹,虽然微小,却清晰可辨,无所遁形。”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完全立足于医家的“望”诊之道,但其展现出的那份超凡的观察力、对人体气息运行的精微把握,以及对伤势机制的深刻理解,已然远远超出了“略有心得”的范畴,堪称神乎其技。他看向萧瑟,眼神坦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瞒萧公子,我与内子白芷,皆出身医道世家,世代行医,于各类疑难杂症、陈年旧伤上,确实花费了不少心血,略有心得。”

萧瑟沉默了片刻,篝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李莲花的解释无懈可击,但其展现出的医术见识,已然是宗师级别。他再次想起李莲花之前提及那位失散妻子时,也用“医术尚可”来形容。夫君已是如此眼力,那这位至今未曾谋面、被李莲花多次提及、似乎更精于此道的白芷姑娘,其医术,又该到了何种匪夷所思的境界?

“确是旧伤。”萧瑟终于不再试图掩饰,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无奈、隐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的情绪,“多年前留下的病根,纠缠至今。也确如李楼主所言,遍访……名医,皆言伤及隐脉根本,寒气已与经脉纠缠共生,难以……根治。”他省略了“宫中”二字,但那份寻求医治而不得的挫败感,却真实地流露出来。

就在这时,雷无桀洗完碗筷,甩着手上的水珠,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恰好听到了萧瑟承认伤情的最后一句,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关切,咋咋呼呼地冲到萧瑟面前:

“旧伤?萧瑟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严重吗?是不是很疼?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围着萧瑟转来转去,恨不得立刻扒开他的衣服检查一番,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担忧。

萧瑟被他吵得头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会这夯货的聒噪,只对李莲花道,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慵懒,却掩不住那一丝深藏的沉重:“有劳李楼主挂心,不过是些陈年旧疾,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背后所代表的,是数年来的隐忍、不甘与被迫的接受。

李莲花却缓缓摇了摇头,火光映照着他认真的脸庞。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自信,缓缓说道:“此伤确实麻烦,伤及最是关键却也最是脆弱的隐脉,寻常医术、寻常药物,确实难以触及根本,更遑论驱除那已与经脉共生多年的阴寒之气。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清亮地看向萧瑟骤然抬起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并非无解。”

并非无解!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更加猛烈的惊雷,悍然劈入了萧瑟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心湖深处,激起了滔天巨浪!多年来,他早已在一次次失望中接受了这个事实,将那份属于昔日天之骄子的傲气、那份对于武道巅峰的渴望、以及那份深埋心底的不甘,统统用一层厚厚的、名为“习惯”的冰壳封印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以坦然面对成为一个“废人”的未来。然而,此刻,却有人用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无比笃定的语气告诉他,并非无解?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他心湖表面的冰层,露出了下面从未熄灭的、炽热的岩浆!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真切地、灼热地燃烧起来!

雷无桀更是激动得直接蹦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真的?!李楼主!你……你能治好萧瑟?!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萧瑟你有救了!”他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抓着萧瑟的胳膊使劲摇晃,仿佛这样就能把好消息摇得更实在一些。

萧瑟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强行压下心中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剧烈震动,以及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微颤抖的期待。他看向李莲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凤眸,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对方,声音里终究还是带上了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微不可查的紧绷与沙哑:“李楼主……此言当真?”他需要确认,这不是一个幻觉,不是一个玩笑。

“医者,不打诳语。”李莲花神色郑重了些许,收起了之前的随意,“我既然说出口,自有几分把握。不过,”他话锋一转,并未趁热打铁,反而显得异常冷静与克制,“治与不治,何时治,如何治,最终的选择权,在于萧公子你自己。我方才所言,只是基于我的观察与判断,告知你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他并没有凭借这希望作为筹码,强行推销自己的医术,或者提出任何条件,反而将选择权完全、彻底地交还给了萧瑟本人。

这份超然的淡然与尊重,反而让萧瑟心中那份因为希望骤然而生出的警惕与疑虑,消散了不少。若非真有相当的把握,并且心怀坦荡,何必如此?

“如何治法?”萧瑟追问,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此法颇为复杂,也需因人而异。”李莲花解释道,“大致需以内力修为精湛、且其内力属性需极为温和绵长者,以独门金针渡穴之法,刺入受损隐脉周围的特定奇穴,循序渐进,疏导多年来淤塞的真气,并以温和药力慢慢化去侵蚀经脉的阴寒之气,最终尝试接续、温养那受损的隐脉。”他描述得并不详细,但点出了关键,“其中过程,会颇为痛苦,犹如将已然长歪的骨骼敲碎重塑,又似以细刃剥离附着在经脉上的寒毒,且耗时必然不短,非一日之功,一月之效,可能需要数月,甚至更久,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毅力。具体的治疗方案、用药、施针频率与手法,”他再次提到了那个名字,“需等我与内子白芷汇合之后,由她亲自为你仔细诊脉,探查清楚你体内寒毒淤积的具体情况与隐脉损伤的细微差别,方能最终确定。于此等涉及隐脉修复、寒毒拔除的精细之道,她比我……更为精通。”

再次将那位尚未谋面的白芷姑娘推了出来。萧瑟心中念头飞转,如同疾风中的车轮。痛苦?他萧瑟何时怕过痛苦?耗时?他有的就是时间,或者说,他已经被这伤势耗了太久。他在意的,从来就只有那“可能性”。这李莲花夫妻,来历神秘莫测,医术见识高深至此,或许……他们真的就是自己苦寻多年而不得的那一线生机?那个能让他重新握紧缰绳、纵马驰骋,甚至……重新拾起那把剑的希望?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碰撞、权衡。他的身份特殊,这伤势牵扯甚广,背后可能涉及的恩怨情仇更是复杂。他不能轻易地将自身的安危,交托给两个来历不明、目的未知的人,即便他们此刻表现得再无害,再像救命稻草。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的观察。

“此事……关系重大。”萧瑟沉默了许久,久到篝火的火焰都似乎黯淡了几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与疏离,“容我……考虑些时日。”他最终没有立刻答应,选择了谨慎。

“自然。”李莲花毫不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月光般清淡,重新端起了茶杯,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对话,只是旅途闲暇时谈论了一下路边的野花或者天上的流云,云淡风轻,不留痕迹,“萧公子慢慢考虑便是。此事不急。任何时候,你想清楚了,觉得可以一试,都可来找我们。或者,等找到内子之后再说也不迟。”

话题就此戛然而止,恰到好处。雷无桀张了张嘴,还想再追问些什么细节,比如到底有多痛,要多久,能不能保证治好之类,却被萧瑟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只好悻悻地闭上嘴,但脸上的兴奋与期待却怎么也掩不住,不时偷偷瞄一眼萧瑟,又看看李莲花,仿佛已经看到了萧瑟伤愈后大杀四方的英姿。

夜色渐深,篝火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色的炭火在明明灭灭地闪烁,释放着最后的余温。溪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莲花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少许草屑灰尘,对二人招呼道:“楼上有两间空余的客房,虽不算宽敞,但被褥干净,总比在这野外露宿,受风霜之苦要舒服些。二位若不嫌弃,可在楼内歇息。”

雷无桀早就对这神奇的莲花楼内部好奇不已,闻言立刻欢呼一声,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率先兴冲冲地钻进了莲花楼。萧瑟看着那敞开的楼门,犹豫了片刻,夜间的寒气确实越来越重,他这身子骨,露宿野外并非最佳选择。最终,他还是道了声“有劳”,也跟着走了进去。

楼内果然别有洞天。空间利用得极其巧妙,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用心与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药香和木质清香,温暖如春,与外面凛冽的荒野简直是天壤之别。

萧瑟躺在客房柔软舒适的被褥里,身下的床板似乎还带着某种缓解疲劳的独特弹性。他望着窗外透进的、被窗纸过滤后显得朦胧而清冷的微弱星光,却是毫无睡意。

李莲花……白芷……莲花楼……

高深莫测似乎又蕴含独特生机的内力,神乎其技的观察与医术,神秘莫测的来历与机关术。

还有那句“并非无解”,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撞击着他多年来筑起的心防。

希望,就像这浓稠暗夜中,偶然从云缝里漏下的一丝微弱星光,虽然渺茫,却真切地存在着,指引着一个可能的方向。

而楼外,李莲花并未立刻回楼。他独自坐在即将熄灭的篝火余烬旁,又添了一根干柴,看着那重新窜起的小火苗,噼啪地溅起几点火星,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绪的侧脸。

他轻轻从怀中取出那根素银簪花,冰凉的银质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上面精致的芷草刻痕,动作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那沉沉的、仿佛无边无际的夜色,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

白芷,我已在此界,迈出了第一步,种下了因缘。你呢?此刻又在何处?是遇到了麻烦,还是……也如我一般,在某个地方,望着同一片星空?

夜风拂过,带着远山松林的寒意和溪水的湿气,也悄然带来了未来更多未知与波澜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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