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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年的秋天,豫西的黄土坡上刮起了带腥气的风。安特生握着地质锤的手在暮色里微微发颤,这位瑞典来的学者盯着刚出土的彩陶片,眼白里爬满血丝。

“安先生,该歇了。”助手赵广文提着马灯过来,灯光在陶片上跳了跳,那些朱砂绘的鱼纹忽然活了似的扭了一下。

安特生没应声。连挖了十七天,仰韶村地下的陶器越出越多,红底黑彩,纹样诡谲。村里八十岁的杨太公昨日拄着拐来看,瘪着嘴念叨:“这东西……这东西动不得啊。”

第一夜是月圆时。

帐篷外秋虫唧唧,安特生刚整理完日间出土的陶罐编号,忽然听见水声——不是溪流,是粘稠的、仿佛鱼尾拍打泥沼的噗嗤声。他掀开帐篷帘,月光下,白天出土的那只双鱼纹彩陶罐正立在桌上,罐身的鱼纹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它们游出来了。

两条朱砂红的扁平影子在帐篷布上游弋,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鱼嘴一张一合,吐出无声的气泡。安特生僵在原地,鼻尖钻进一股河底淤泥的腐腥气,浓得他胃里翻搅。他想喊赵广文,嗓子却像被淤泥堵住了。

影子游了三圈,倏地缩回陶罐。

第二夜更甚。

蛙纹陶钵出土时,安特生就觉着那蛙眼画得太过逼真,凸起的黑点像真盯着人看。这夜没有月亮,煤油灯下,他正描摹纹样,忽然觉得脚背一凉。

低头,七只墨绿色的蛙影正从他靴面上跳过。

冷。不是秋夜的凉,是井底那种渗进骨缝的阴冷。蛙影跳上案台,在陶片间弹跃,每一下都发出真实的、肉垫拍击泥土的闷响。安特生伸手去抓,指尖穿过虚影,却沾上滑腻的黏液,闻着像陈年的沼泽水。

“安先生?”赵广文掀帘进来,蛙影瞬间消失。

安特生没敢说。他是瑞典皇家地质调查所所长,不能说这些怪力乱神。可他的手在抖,抖得连铅笔都握不住。

第三夜,他叫赵广文陪着。

两人对坐整理陶片,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就在这时,所有陶片上的纹样——鱼、蛙、旋涡、人面——全都活了。

鱼影在帐篷布上游成红河,蛙影在泥地上蹦跳,旋涡纹开始旋转,越转越快,发出呜呜的风声。最骇人的是那些人面纹,空洞的眼眶里渐渐浮出瞳仁,齐刷刷转向安特生。

“赵……你看见了吗?”安特生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赵广文脸色惨白,手里的陶片哐当掉在地上:“看……看见了。”

不是幻觉。至少不全是。

那夜赵广文说了实话。他爷爷是这一带的端公,小时候听过老辈人讲,仰韶这地方古时候是祭祀场,陶器不是用具,是“容器”——装魂灵的。纹样不是装饰,是巫祝画下的“缚咒”,让里头的东西出不来。

“可我们挖出来了。”安特生喃喃道。

“挖出来,咒就松了。”赵广文指着陶片上那些旋涡纹,“您瞧这纹,不是水波,是《山海经》里记的‘归墟’——万水归处,也是魂归处。画这个,就是让魂灵莫要游荡,归去该去的地方。”

安特生忽然想起出土时的一幕:那只最大的人面鱼纹陶盆,是他亲手从一米深的灰坑里捧出来的。盆底沾着些黑灰,他当时以为是草木灰,现在想来……会不会是骨灰?

第四夜,安特生没睡。

他点了三盏马灯,把最邪性的十七件彩陶摆在面前,像摆阵。子时一刻,纹样再次活化,但这次不同——鱼影不再漫无目的游,而是开始往一处聚,蛙影排队跳向帐篷角落,旋涡纹旋转的中心,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是个女人。

长发,赤身,身上画满与陶器相同的纹样。她睁开眼,没有瞳孔,眼眶里是两团旋转的旋涡。

安特生听见了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响在脑子里的、古老的歌谣,调子悲怆悠长,用的是他从未听过却莫名能懂的语言:

“归兮归兮,魂何所依?陶瓮为棺,彩纹为衣。祭我以谷,葬我以墟。今瓮破矣,魂游四野……”

女人向他伸手。安特生感到刺骨的寒冷穿透胸膛,心脏像被冰手攥住。他要死了——这个念头清晰得可怕。

就在这时,赵广文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把从村里带来的陈年小米,口中念着走调的古谣,将小米撒向陶器。

“安先生,血!”赵广文吼道,“您的手!”

安特生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掌心被陶片划破,血正滴在最大的人面鱼纹盆上。血珠渗入陶胎的瞬间,所有游动的影子猛地一滞。

女人转过头,旋涡般的眼睛“看”向安特生滴血的手。她竟微微颔首,身影渐淡,鱼纹蛙纹逐次缩回陶器。最后消失的是旋涡纹,归墟的漩涡慢慢停止转动,帐篷里只剩下煤油灯昏黄的光。

死寂。

安特生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赵广文扶起他,两人看向陶器——纹样安静如初,仿佛千年来从未动过。

“她……认识这血。”赵广文哑声说,“洋人的血不一样?还是……”

安特生忽然明白了。不是血不同,是“仪式”。远古的巫术需要祭献,哪怕是无心之举的血,也构成了某种完整的“祭祀回路”。那些魂灵要的不是害人,是要一个交代,一个让被惊扰的安宁重新降临的仪式。

次日,安特生做了件让所有中方人员费解的事:他选了最完整的三十件彩陶,在发掘区东侧挖了个深坑,铺上新收的小米,将陶器仔细摆放,覆土前,他用小刀划破指尖,在每件陶器上滴一滴血。

“这是……葬回去?”有人问。

安特生摇头:“是道歉。”

土覆上后,当夜再无异象。后来正式的发掘报告里,只字未提这些夜半游纹,只严谨记录着地层数据和类型分析。但赵广文晚年对孙子说漏过嘴:“洋先生那之后,再不吃鱼,见着蛙也要绕道走。夜里常惊醒,说听见陶片在箱子里磕碰——可那些陶器,明明用棉絮裹得严严实实。”

仰韶的彩陶如今静静躺在博物馆展柜里,灯光下,那些鱼纹蛙纹依旧鲜亮如初。偶尔有夜巡的保安说,深夜路过展厅,好像听见过极轻的水声,或是类似蛙鸣的闷响。

但也许只是错觉——毕竟,科学年代,谁还信那些古老巫术的残留呢?

只是若有心人细看,会发现某些陶器的彩绘纹样边缘,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暗红色的沁痕,像干涸的血,又像泥土本来的颜色。

谁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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