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到清晨才停。
上海裹在厚厚的白被子里,静得出奇。街上的雪被早起的黄包车夫踩出第一道辙印,吱嘎吱嘎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得很远。
丁陌站在领事馆宿舍的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他昨晚睡得不安稳,脑子里反复推演着今天的每一步。高桥的饭局,海军俱乐部的邀约,还有码头上那一摊子事——桩桩件件,都得小心应对。
但他心里有底。
珍珠港事件后的这半个月,日军内部的混乱肉眼可见。陆军和海军互相指责,特高课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中层军官人人自危。这种时候,正是趁乱布局的好时机。
丁陌穿上深灰色西装,对着镜子整理领带。镜子里的人眼神沉静,看不出半点波澜。他知道,今天要见的几个人,每一个都可能成为他未来网络的重要一环。
尤其是海军那边。
陆军的关系他已经铺得差不多了,武藤、中岛、山口宏……这些人像一张网,把他罩在领事馆的权力结构里。但海军是另一片天地。日本陆海军矛盾深重,如果能打通海军的关系,就等于有了双重保险。
而且,海军掌握着海上运输线。丁陌心里清楚,随着战争扩大,陆路运输会越来越困难。要想长期为红党输送物资,海上通道必不可少。
他拎起公文包,推门出去。
走廊里碰到几个同事,互相点头致意。没人多说话,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特高课最近的调查搞得人心惶惶,谁知道身边人会不会突然变成“深渊”的嫌疑人。
丁陌下楼,安井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竹下先生,早。”安井拉开车门,压低声音说,“昨晚码头那边……没事吧?”
“没事。”丁陌坐进车里,“开车吧,先去虹口料理店。”
车子缓缓驶出领事馆。雪后的街道湿滑,安井开得很慢。丁陌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等会儿见到高桥,该怎么说,怎么引导,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往坑里跳。
高桥这个人,贪财怕事,又有点小聪明。这种人最好利用,但也最危险,因为他随时可能为了自保反咬一口。
所以今天这场饭局,得演得像一点。
---
虹口料理店是日本军官常去的地方,门脸不大,里面倒是雅致。丁陌到的时候,高桥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
“竹下君,来来来,坐!”高桥站起身,脸上堆着笑。他四十出头,肚子微微发福,军装穿得笔挺,领口的军衔擦得锃亮。
丁陌脱鞋进包厢,在榻榻米上跪坐下来:“高桥中佐,让您久等了。”
“哪里哪里,我也刚到。”高桥挥挥手,让侍女上菜。清酒、刺身、天妇罗……摆了一桌子。等侍女退出去,他才压低声音说:“竹下君,今天请你来,是有件事想请教。”
丁陌端起酒杯,没喝:“您请说。”
“特高课那边……”高桥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是不是在查军需物资流失的事?”
丁陌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浅野少佐最近确实常来领事馆,跟武藤课长谈过几次话。课长这几天心情不太好,我们做下属的,也不敢多问。”
高桥的脸色变了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丁陌继续说:“倒是听说,宪兵队的冈崎中尉最近挺活跃的,好像在查什么案子。具体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冈崎?”高桥的眉头拧成一团。
这个名字显然戳中了他的痛处。去年那批军粮的事,就是冈崎揪着不放,差点让他栽进去。如果这次又是冈崎在查……
丁陌看着高桥的表情变化,心里有数了。他夹了块刺身,慢条斯理地说:“高桥中佐,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现在这形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清理的清理,该打点的打点,别给人留下把柄。”
高桥盯着丁陌看了几秒,忽然问:“竹下君,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丁陌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风声倒没有,就是昨天去码头,听说最近黑市上出现了一批通讯器材,好像是军用的。这种敏感物资,要是流出去被查到了……”
他没把话说完,但高桥的脸已经白了。
通讯器材!他经手的那批货,就是通讯器材!
“这、这事……”高桥的手有点抖,酒都洒出来了。
丁陌递过去一张手帕:“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准。不过高桥中佐,您要是经手过这类物资,最好还是查查清楚。特高课那些人,鼻子灵得很。”
高桥擦了擦手,深吸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多谢竹下君提醒。来,喝酒喝酒。”
接下来的饭吃得索然无味。高桥明显心不在焉,几次把话题岔开,又忍不住绕回来打听特高课的动向。丁陌恰到好处地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既让他紧张,又不至于绝望。
饭局结束,高桥匆匆告辞,看样子是要赶紧回去处理“手尾”。
丁陌站在料理店门口,看着高桥的车子消失在雪地里,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把火,点着了。
接下来,就看高桥和冈崎怎么狗咬狗了。
---
下午两点,丁陌如约来到日本海军俱乐部。
这是一栋欧式建筑,门口挂着海军旗,站岗的是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丁陌出示了邀请函,士兵敬了个礼,放他进去。
俱乐部里面很宽敞,大厅里摆着沙发,几个海军军官正坐着聊天。靠墙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军舰模型,墙上挂着联合舰队的照片。
丁陌一眼就看到了野村慎一。
野村三十五六岁,身材挺拔,穿着海军少佐的制服,正站在窗边跟人说话。他的侧脸线条硬朗,但眉宇间有股化不开的忧郁。
丁陌没有马上过去,而是在大厅里转了转,看了看那些军舰模型。他注意到,野村谈话的对象是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两人说了几句,中年人就告辞了。野村独自站在那里,看着窗外出神。
时机正好。
丁陌走过去,在野村身边停下,也看向窗外。院子里种着几棵松树,枝头压着雪,偶尔有雪块落下来,砸在地上散开。
“雪后的上海,别有一番韵味。”丁陌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跟老朋友聊天。
野村转过头,看了丁陌一眼,微微点头:“是啊,可惜这韵味里,总透着股硝烟味。”
“野村少佐好见解。”丁陌伸出手,“竹下贤二,领事馆文书课。”
野村跟他握了手,力道很足:“野村慎一,参谋部作战课。竹下君是领事馆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现在在领事馆的时间较少。”丁陌笑了笑,“一直在码头负责运输调度。野村少佐是在上海驻防?”
“临时派驻,协助处理一些后勤协调的事。”野村说得轻描淡写,但丁陌知道没那么简单。作战课的军官派来上海,多半跟太平洋战事有关。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丁陌有意把话题引到海军近况上,野村却避而不谈,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看来这人警惕性很高,不是那么容易套近乎的。
但丁陌不急。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野村:“差点忘了,这是领事馆这边需要海军配合的文件,关于下个月码头调度的事。武藤课长让我顺路带过来。”
野村接过文件,翻开看了看,眉头微皱:“这个时间表……太紧了。我们海军这边船期已经排满,恐怕协调不过来。”
“理解理解。”丁陌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陆军海军两边调度,本来就容易冲突。不过野村少佐,我听说您在协调方面很有一套,之前长崎那边的物资转运,就是您负责的吧?做得又快又好。”
野村抬头看了丁陌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竹下君连这个都知道?”
“听同事提起过。”丁陌说得随意,“都说野村少佐办事利索,是个能干事的人。”
野村的表情缓和了些。谁不爱听好话?尤其是这种具体到某件事的夸奖,显得真诚。
“都是分内的事。”野村合上文件,“这份表我先收着,回去跟上面汇报一下,尽量协调。”
“那就麻烦野村少佐了。”丁陌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野村少佐,有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您认不认识海军医院的人?我有个朋友,家里人生了重病,想找个好医生看看。”
野村的脸色微微一变:“什么病?”
“好像是肺上的毛病,咳血。”丁陌观察着野村的表情,“跑了几家医院,都说难治。我那朋友急得不行,托我打听打听。我想着海军医院条件好,说不定有办法。”
野村沉默了。他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文件。
丁陌知道,他戳中了野村的痛处。铃木商社那边打听到的消息,野村的妹妹得了肺结核,在日本治了半年不见好,野村正想办法把她接到上海来,找更好的医生。
但这事野村没跟外人提过,丁陌现在“恰好”问到类似的病情,就显得很微妙。
“海军医院……我倒是认识几个医生。”野村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试探,“不过现在战时,床位紧张,恐怕不好安排。”
“理解理解。”丁陌叹了口气,“我那朋友也说,现在什么资源都紧张。不过野村少佐要是有门路,还请帮忙问问。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病。”
最后那句话,丁陌说得轻,但野村听进去了。
钱不是问题。
野村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妹妹的病需要进口药,需要特护病房,这些都要钱。而他的薪水,根本不够。
“我……尽量吧。”野村说。
丁陌见好就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又跟野村聊了聊码头调度的事,约好三天后再碰面协调细节,就告辞了。
走出俱乐部,丁陌深深吸了口冷空气。
第一步接触,成了。
野村这条线,他得慢慢养。不能急,急了容易让人起疑。今天埋下“钱不是问题”这个引子,下次见面,就可以试探着往深里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