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那栋挂着“兴华商行”牌子的三层小楼,深夜时分依然亮着几盏灯。
二楼最里面的办公室里,杜月峰面前的烟灰缸又堆满了。他盯着桌上那张纸,已经看了快二十分钟。纸上的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是苏念卿傍晚带回来的——影子小组的最新情报。
影子。
想到刚来上海站第一个就调查的就是影子,他也怕影子在日本内部被发现被策反,毕竟他可是军统好不容易安插进日本内部的军统特工。
整个上海站,知道影子存在的只有三个人:杜月峰自己,机要室主任老赵,还有苏念卿。而见过影子真面目的,只有杜月峰和苏念卿——尽管和自己那次见面,对方明显做了伪装。
至于影子的档案,在戴老板的保险柜里,他也没权力调阅,他也只知道代号影子,身份绝密,单线联系,过往情报准确率百分之八十二。
没有真名,没有年龄,没有背景。
就像真的只是一道影子。
而现在,这道影子递来了一份可能会震动整个太平洋的情报。
杜月峰拿起那张纸,又读了一遍。
南洋航线异常封锁,黑市物资异常囤积,海军人员异常言论,后勤系统异常调动。四条线索,每条下面都有具体事例。最后是结论:日军可能在十二月初,对美军在太平洋的某个重要基地采取军事行动。
逻辑严密,分析到位。
但杜月峰的手指却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时快时慢。
他在犹豫。
这份情报如果属实,价值连城。日本袭击美军,美国必然参战,整个二战的格局都将改变。军统若能提前预警,便是天大的功劳。
但万一错了呢?
战略误判,虚惊一场,轻则被上头训斥,重则影响军统在美方那边的信誉。杜月峰这个站长,恐怕也就当到头了。
更重要的是,情报来源是影子。
影子可信吗?
杜月峰回想着这两年多的合作。影子提供过清乡计划,提供过军火运输路线,提供过日军内部人事变动。准,都准。但这人太神秘,要价也狠,每次情报都要美金、金条或者紧俏物资。
有时候杜月峰甚至怀疑,影子会不会是日本人放出来的饵?用真实情报换取信任,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递一份假情报,让军统栽个大跟头?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
如果是饵,日本人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影子提供的情报,导致日军多次行动失败,损失不小。没有哪个放饵的,会舍得下这么大本钱。
杜月峰掐灭烟头,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浓重,远处街灯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这座城市的夜晚从来不安宁,而今晚,他感觉空气里都绷着一根弦。
如果影子这次又对了呢?
如果日本人真要对美军动手,而军统上海站提前拿到情报却没上报……
杜月峰打了个寒颤。
那就不只是失职,那是罪。
他转身回到桌前,按下呼叫铃。
苏念卿很快推门进来。她换了身深蓝色的旗袍,外面套着毛衣,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清醒。
“站长。”
“坐。”杜月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影子那边,你怎么看?”
苏念卿坐下,想了想才开口:“站长,我跟影子对接快两年了。这个人做事谨慎,心思缜密。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轻易递出来。这次的情报虽然模糊,但他既然敢报,说明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他以前报错过吗?”
“报错过两次。”苏念卿实话实说,“一次是日军物资仓库的位置,后来核实是临时变更了;一次是海军军官的调动时间,差了三天。但都是细节偏差,大方向没错。”
杜月峰点点头。
这个情况他知道。情报工作没有百分之百的准确,能有八成命中率,已经是顶尖高手。
“他要五百美金,说要打通海军后勤系统的关节。”杜月峰看着苏念卿,“你觉得,他是真需要这笔钱,还是……”
“应该是真需要。”苏念卿说,“影子做事讲究‘钱货两清’。他提供情报,我们付报酬。这次虽然说是‘打点经费’,但其实还是交易。而且他明确说了,如果要更详细的信息,得加钱。”
这话说得很直白。
杜月峰反而放心了。如果影子突然不要钱,或者表现得大公无私,那才可疑。要钱,要得理直气壮,这符合影子一贯的作风。
“钱给他。”杜月峰做了决定,“明天一早,你从特别经费里支五百美金,按老办法交给他。告诉他,我要更具体的东西——时间、地点、兵力规模。能弄到多少弄多少,经费不够可以再加。”
“是。”苏念卿顿了顿,“那这份情报……”
“我亲自处理。”杜月峰拿起那张纸,“你出去吧。记住,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影子的存在。”
“明白。”
苏念卿起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杜月峰重新坐下,拉开抽屉最里面的暗格,取出那本黑色封皮的密码本。这是戴局长亲发,各站站长专用,用于传递绝密情报。
他要给重庆发电报。
不是普通的例行汇报,是加急绝密电,直报戴笠本人。
杜月峰铺开电报纸,拿起钢笔,斟酌着字句。
他写得很慢。
先说明情报来源——上海站绝密情报员“影子”。影子的真实身份、潜伏位置属于最高机密,暂不能透露,但过往两年情报准确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可信度较高。
然后陈述情报内容:综合多个渠道信息分析,日军可能在太平洋方向对美军采取军事行动,时间约为十二月初,目标疑似美军在太平洋的某个重要基地。
接着列出四条分析依据,每条都简要概括,但关键信息都在。
最后是结论:此情报尚未完全核实,但迹象明显、逻辑合理,建议高层予以重视,并考虑通报美方相关机构注意防范。
写完后,杜月峰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他改了几个词。把“确信”改成“判断”,把“必然”改成“可能”,把“强烈建议”改成“建议考虑”。语气一次比一次缓和,但核心信息没变。
改到第五遍,终于定稿。
接下来是加密。
杜月峰翻开密码本,对着电文逐字转换。每个汉字对应四个数字,不能错,错了译出来就是乱码。他做得很仔细,用了整整四十分钟。
加密完毕的电文变成了一长串数字。
杜月峰重新抄录在另一张电报纸上,然后装进特制的信封,封上火漆。火漆上有军统的暗记,一旦拆封就无法复原。
他按了按桌上的铃。
三短一长。
很快,机要室主任老赵推门进来。老赵五十出头,头发花白,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是戴笠从南京带过来的老人,跟了杜月峰六年,是少数几个知道站长室有绝密发报设备的人。
“站长。”
“发报。”杜月峰把信封递过去,“绝密,加急,直发重庆局本部,戴局长亲收。中途不得经任何中转站,不得留任何底稿。”
老赵接过信封,手指触到火漆上的暗记,神色肃然。
绝密加急,直报戴局长——这种电报,一年也发不了两三封。
“明白。”老赵立正,“我亲自发报。”
“等等。”杜月峰补充道,“发完后,销毁所有草稿和记录。今晚的值班日志上,写‘例行工作汇报’。”
“是。”
老赵转身要走,杜月峰又叫住他:“老赵。”
“站长还有吩咐?”
“这件事,”杜月峰看着老赵的眼睛,“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
老赵郑重地点头:“我懂。”
门关上了。
杜月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电报一发出去,事情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了。戴局长会怎么处理?信还是不信?报给美方还是不报?重庆的高层会怎么判断?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该做的事。
窗外传来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当,敲了十二下。
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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