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夏布公开招标的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到来。地点设在相对开阔的撷芳亭，虽非正式朝堂，但苏培盛坐镇，户部派员监督，又有皇帝旨意在先，其严肃性不言而喻。亭外由御前侍卫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却阻隔不了各方窥探的目光。
琉璃早早到场，协助苏培盛做最后的准备。招标文书、标准样本、各家布商的投标函一一摆开。她的心情如同绷紧的弓弦，今日成败，关乎新政存亡，也关乎她的生死。
参与投标的布商陆续到场，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一拨是以“锦华堂”、“万顺布庄”为首的几家传统皇商，掌柜们衣着光鲜，彼此熟络地打着招呼，眼神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倨傲与审视，显然并未将这场“新规”放在眼里，似乎笃定这只是走个过场。另一拨，则是以“瑞福祥”、“云锦阁”为代表的五六家中小布庄，东家或掌柜们衣着朴素，神情拘谨而忐忑，他们是被新规吸引而来的“挑战者”。
锦华堂的刘掌柜，更是内务府赵总管的外甥，他经过琉璃身边时，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这位就是琉璃姑娘吧？真是年轻有为。听闻这新规是姑娘的手笔？待会儿，还要请姑娘多多关照啊。”话语中的轻蔑与威胁，毫不掩饰。
琉璃面色平静，还了一礼：“刘掌柜言重了。今日招标，一切按章程办事，价低质优者得。奴婢人微言轻，唯有秉公二字而已。”
刘掌柜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自顾走到皇商那边去了。
辰时正，招标开始。苏培盛端坐主位，朗声宣布规则：“奉皇上旨意，宫廷用度核查处今日公开招标采购宫人夏布。所有投标商家，需当场呈递标书，标明各等级夏布单价及总报价。之后，当场验看各家所携样品，由杂家与户部官员、核查处人员共同比对标准，核查质量。最终，综合价格与质量，择优选定三家供应商。若有无理取闹、质疑公正者，严惩不贷！”
规则清晰，强调“当场”、“公开”，就是为了最大限度杜绝暗箱操作。
首先进行的是报价公开。户部吏员当众拆封标书，唱报价。
“锦华堂，甲等布每匹报价二两五钱，乙等布每匹二两，丙等布每匹一两五钱……总报价，白银一万八千两！”
“万顺布庄，甲等布二两六钱……”
几家皇商的报价相继报出，价格均高高在上，远超核查处设定的最高限价，显然是有恃无恐。
轮到中小布商时，价格则务实得多。
“瑞福祥，甲等布每匹一两八钱，乙等布一两五钱，丙等布一两二钱……总报价，一万两千两！”
“云锦阁，甲等布一两七钱……”
价格差距悬殊！瑞福祥的总报价，比锦华堂低了整整六千两！现场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声。刘掌柜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肃静！”苏培盛喝道，“报价已毕，接下来，验看样品！”
这才是关键环节。若质量不达标，价格再低也是枉然。皇商们显然也明白这点，纷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匹样品，皆是光泽鲜亮，质地看似不俗。
然而，当核查处人员拿出严格按照新规制定的标准样本（包括耐磨度、透气性、色牢度等具体指标）进行比对时，情况发生了变化。瑞福祥、云锦阁等家的样品，或许外观不如皇商的华丽，但用料扎实，经纬紧密，各项指标均符合甚至优于标准。
而锦华堂的所谓“甲等布”，在耐磨测试下，竟出现了明显的起毛现象；万顺布庄的布匹，透气性远不及格。显然，这些皇商习惯了虚高报价、以次充好，并未将新规的严格标准放在眼里。
“这……这不可能！”刘掌柜涨红了脸，指着标准样本叫道，“这标准定得如此苛刻，分明是故意刁难！我们锦华堂供应宫内几十年，从未出过差错！这标准是谁定的？可有依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琉璃身上。
琉璃早有准备，她上前一步，向苏培盛和户部官员行了一礼，然后转向刘掌柜，声音清晰而坚定：“刘掌柜，此标准乃根据各等级宫人实际差事需求，经反复测算、比对市面优等布料而定，并经皇上御览首肯。例如，甲等布需供御前及各位主子近身宫人使用，行走跪拜频繁，故耐磨为第一要务。若掌柜认为标准不妥，可是觉得御前伺候的姑姑们，不配穿耐磨的衣裳？还是觉得，皇上的旨意，可以质疑？”
她的话，句句在理，更是直接扣上了“质疑圣意”的大帽子！刘掌柜顿时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苏培盛适时拍案：“大胆！皇上钦定的标准，岂容你置喙！锦华堂样品不符标准，取消投标资格！万顺布庄亦是不符，资格取消！”
几声令下，几家气势汹汹的皇商全被剔出局！现场一片哗然！
最终，经过严格评比，瑞福祥、云锦阁和另一家名为“德昌布行”的中小商户中标。这三家的报价，均在合理利润范围内，且质量完全达标。核算下来，本年宫人夏布采购，预计支出仅需一万三千两左右，比往年节省了近两万两！
结果公布，中小布商的东家们激动得几乎落泪，而场外围观的一些低阶宫人，听到如此巨大的节省数额，以及“质量达标”的承诺，原本的疑虑也消散大半，开始对新政有了期待。
招标大获成功！
苏培盛当众宣布结果，并严申：“自此三家家，需严格按标书承诺供货，核查处将不定期抽检。若有以次充好，严惩不贷！今后宫廷采买，皆以此为例，唯才是举，唯质是论！”
琉璃站在苏培盛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第一步，总算踏出去了！虽然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皇商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这场公开、公正的胜利，无疑为新政赢得了宝贵的信誉和喘息之机。
消息很快传遍宫廷。养心殿内，胤禛听闻招标结果和节省数额，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随即恢复平静，只对苏培盛说了句：“办得不错。接下来，要看执行了。”
而内务府值房内，称病在家的赵昌，听到心腹的汇报后，狠狠摔碎了手中的药碗，眼中充满了怨毒。
“琉璃……好个琉璃！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