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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闷的炮声,如同天际滚动的闷雷,时断时续,从北方隐约传来。

这声音并不密集,却像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柳家沟每个人的心口。

战争的阴影,不再是虚无的传言,而是化作了这真切可闻的轰鸣,压得人喘不过气。

村子也彻底进入了战时状态。原本只在夜间巡逻的民兵,如今改为全天候警戒,荷枪实弹的身影不时出现在村头巷尾,脚步声沉重而急促。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平日里嬉闹的孩童被大人严厉拘在家里,偶尔传出的哭闹声也很快被压抑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不安,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村庄牢牢罩住。

柳映雪知道,越是混乱的时刻,信息越是珍贵,也越是容易获取。她悄无声息地搜寻着属于自己的猎物——关于李建业,关于独立团的一切蛛丝马迹。

机会首先随着第一批转运下来的伤员到来。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灌了铅的下午,村口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混合着压抑的呻吟与嘶哑的催促。

王秀兰接到通知,立刻带着柳映雪等几个核心骨干,挎着早已准备好的热水桶和干净布条,赶到村口临时借用的一处闲置院落——这里被村子设置为伤员临时接待点。

几辆骡马大车歪歪斜斜地停在院子内外,车板上躺着、坐着、倚着十来个浑身血污、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员。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汗臭、硝烟味和刺鼻的消毒药水(如果能称之为消毒水的话)气息,瞬间充斥了每个人的鼻腔,令人作呕。

有些伤员的绷带还在渗着暗红的血水,滴落在尘土里,形成一滩滩黏腻的污渍。他们大多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只有偶尔因颠簸触碰伤口而发出的抽气声,证明他们还活着。

场面有些混乱不堪。抬担架的民兵满头大汗,动作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显得笨拙;负责登记的文书手忙脚乱,对着名单大声呼喊着自己都认不全的名字;闻讯赶来帮忙的妇女们,有的被这惨状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有的则强忍着不适,上前帮忙。

柳映雪强迫自己忽略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断肢和伤员们无意识发出的痛苦呻吟,将翻涌的胃液和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狠狠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协助安置的工作中,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她手脚麻利地和另一个妇女一起,将一个腹部重伤、已经陷入半昏迷的伤员,极其小心地从坚硬的马车板上挪到临时铺了厚厚干草的门板上,生怕一点颠簸就加剧他的痛苦。她又赶紧跑到刚支起的大锅边,舀了半碗温热的开水,走到一个只是腿部中弹、意识还算清醒的年轻伤员旁边,蹲下身,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平稳:“同志,喝点水吧?润润嗓子。”

那伤员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嘴唇因失血和干渴而爆起白皮。他感激地看了柳映雪一眼,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接过粗瓷碗,双手颤抖着,咕咚咕咚几口就将水喝光了,水渍顺着嘴角流下,混着脸上的泥污。

“慢点喝,还有。”柳映雪接过空碗,顺势问道,“你们是哪个部队的?仗打得很苦吧?”她的语气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属于后方群众对前线将士的关切与心疼,没有丝毫打探的痕迹。

“我们是新七团的……”伤员喘着粗气,胸腔像破风箱一样起伏,“在……在黑山坳那边打的……狗日的国民党……炮火太猛了……顶了三天……弟兄们……”他说不下去,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新七团。不是独立团。柳映雪心中略感失望,像被细微的针尖扎了一下,但面上丝毫不露,依旧温和地安慰道:“辛苦了,到了这儿就安心养伤,后面有我们呢。”她帮着将滑落的、带着血污的薄被往上拉了拉,仔细掖好,然后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转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目标。

她像一架精密的机器,利用分发少得可怜的食物(主要是窝头和稀粥)、协助卫生员更换被血浸透的绷带、以及按照王秀兰的指派登记伤员基本信息(姓名、部队番号、籍贯,如果对方还能回答的话)等各种稍纵即逝的机会,与不同的伤员进行着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的短暂交流。她从不直接询问“独立团”或“李建业”,那样太突兀,太容易引人怀疑,尤其是在这种敏感时期。她的问题总是巧妙地围绕着战况的惨烈、他们所属部队的遭遇、撤退途中是否遇到过其他兄弟部队、听到了哪些前线消息等等,将自己完美地伪装成一个关心战局整体进展、心疼所有将士的普通妇救会成员。

“听说独立团也在北边打,他们情况怎么样?你们撤下来的时候,遇见过吗?”在一次帮一个年纪稍长、伤在胳膊、还能勉强握笔的伤员登记时,她仿佛只是随口提起,用来填充沉默、表达关心的闲话,笔尖在粗糙的、泛黄的纸张上顿了顿,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那伤员咳嗽了几声,牵动了伤口,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独立团?他们……他们好像不在我们这条线……听说在更东边一点……王家店那边?不太清楚……我们团被打散了,撤下来的时候乱得很,到处都是人,分不清谁是谁……”

王家店!又一个大致的方向!柳映雪默默记在心里,如同吝啬的守财奴收起一枚铜板。虽然依旧模糊,只是众多传闻中的一个,但结合之前听到的“东边”,范围似乎在一点点缩小,指向性更强了些。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登记,语气依旧平和:“哦,那边打得也凶……你们能撤下来就好,活着就好。”

除了源源不断转运下来的伤员,那些路过的、只能短暂休整或者执行紧急运输任务的部队,也成了柳映雪眼中重要的、移动的信息来源。

一天夜里,月色被浓厚的乌云遮蔽,只有凛冽的寒风在旷野呼啸。一支负责向前线紧急运送弹药箱和粮食的队伍路过柳家沟,人困马乏,被允许在村外背风的山坳里短暂停留一个时辰,给喘着粗气的骡马饮些冰凉的井水,人员也能抱着枪倚着车轮眯瞪一会儿。王秀兰和柳映雪带着几个胆大的妇女,得知消息后,赶紧摸黑起来,烧了几大锅滚烫的开水,又紧急蒸了好几笼屉掺了大量野菜和麸皮的窝窝头,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去。

那些运输队的战士,比起伤兵,状态要好上一些,至少肢体是完整的,但脸上写满了连续行军带来的极致疲惫,眼窝深陷,军装被汗水、雨水和泥泞反复浸透,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们沉默地接过热水和窝头,大多狼吞虎咽,连话都顾不上说。柳映雪帮着分发窝头时,听到两个看起来像是老兵、靠在满载弹药箱的车辕边稍作喘息的战士,正用几乎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低声交谈,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对路况的抱怨。

“妈的,这鬼天气,这破路!越来越难走了!独立团那边催命似的,电报一封接一封,炮弹都快打光了,等着咱们这口救命粮呢……”

“可不是嘛!听说他们在白石岭撞上硬茬子了,是块难啃的骨头,伤亡不小……咱们得再快点……”

白石岭!独立团!伤亡不小!

这几个关键词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钩住了柳映雪的心脏,让她端着盛满窝头簸箩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个窝头差点滚落。李建业就在那里吗?他……是死是活?一瞬间,前世临死前他那张冷漠的、带着新妻幼子、对她视而不见的脸,与“伤亡不小”这几个冰冷的字眼残酷地重叠在一起,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战栗。既有大仇或许能借敌人之手得报的扭曲快意,又有一种源于生命本能、对战争这台巨大绞肉机无情吞噬一切的深刻恐惧,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的、关乎自身未来计划的担忧——他若死了,她的仇,找谁报?

她立刻稳住心神,将那瞬间翻腾的情绪死死摁回心底最深处。脸上迅速切换成与周围妇女同款的、对前线将士的深切担忧。她将窝头递过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同志,你们是说独立团在白石岭吗?那边仗打得很艰难?伤亡……很大吗?”

其中一个年纪稍轻、脸上还带着些愣头青气息的战士接过窝头,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回答道,语气里却奇异地混杂着对残酷战况的认知和对自家部队盲目的信任:“是啊!钉子硬得很!国民党的美械装备,不是吃素的!不过咱独立团也不是孬种!肯定能啃下来!放心吧大姐!”他似乎想用这种信心来驱散寒冷和疲惫。

另一个年长些、脸颊上有道疤痕的战士则明显谨慎得多,他警惕地拉了拉同伴的衣角,用眼神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对柳映雪挤出一个疲惫而客气的笑容:“大姐,多谢你们送来的吃的!前线的事,有咱们呢!放心吧,咱们的队伍肯定能打赢!” 显然,他不愿向普通群众透露更多可能影响士气或涉及军事机密的细节。

柳映雪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你们辛苦了”,便转身去给其他战士分发食物。然而,她的心中却已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骤起,久久难以平息。独立团,白石岭。这个信息比之前听到的“东边”、“王家店”都要具体!它像一个清晰的坐标,几乎让她可以确定,李建业此刻就在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生死瞬息万变的阵地上。

随着战事呈胶着状态,后方设立的临时医院也开始超负荷运转,接收更多从不同战线、不同批次转运下来的重伤员。柳映雪去后方医院帮忙清洗绷带、协助看护的次数也明显多了起来。那里消息更为繁杂、混乱,如同一个巨大的、嘈杂的信息集市。来自不同部队、不同建制的伤员,忙碌穿梭的医生、护士、护工,以及负责后勤补给、联络协调的各种人员,构成了一个庞大而松散的信息集散地。

她利用一切机会——在冰冷的河水边奋力捶打清洗那些沾染血污和脓液的绷带时,在低矮拥挤、气味浑浊的病房里帮忙给无法自理的伤员喂饭喂水时,在帮着分发数量有限的药品和干净敷料时——接触到了更多层面的人,捕捉着那些在疲惫、痛苦和匆忙间隙中流出的只言片语。

有一次,她正抱着一大盆清洗完、需要晾晒的绷带,走过临时用作药房和医生休息处的土坯房外,听到两个满脸倦容、倚着门框短暂喘息的护士在低声交谈,声音里带着惋惜。

“……三号病房那个,独立团一营的教导员,多好的一个人,这次为了掩护伤员转移,腿被炸断了,截肢了……挺可惜的,听说家里还有老母亲……”

“是啊……唉,他们团部那个姓李的参谋,也挺有名的,好像叫李建业?挺有文化,脑子活络,打仗也勇敢,这次好像也挂彩了,听说只是轻伤,包扎了一下死活不肯下火线,非要跟着队伍……”

姓李的参谋!李建业!负了轻伤!

柳映雪正在晾晒绷带的动作猛地一顿,湿冷的布条从手中滑落,差点掉在地上。是他!果然是他!只是轻伤?一股说不清是失望(遗憾于仇人未死)还是莫名松了半口气(至少线索没断)的复杂感觉,像幽灵般掠过心头,随即被她带着厌恶强行驱散、压下。他负伤与否,是死是活,此刻对她而言,其重要性只在于——这是否会影响她获取更多关于他现状和罪证的信息。重要的是,她再次从一个相对可靠的渠道(医护人员)确认了李建业就在独立团,并且似乎确实“混得不错”,甚至博得了个“勇敢”、“不肯下火线”的名声。这让她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唇角。

还有一次,她被分派去照顾一个因为炮弹近距离爆炸导致严重震伤、暂时失聪且情绪极不稳定的老兵。那老兵听不清任何外界声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而暴躁地挥舞着手臂,时而像个孩子般呜呜哭泣,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大声嚷嚷起来,反复念叨着几个模糊的地名、部队编号和零散的战斗词汇。柳映雪耐心地、一遍遍地试图给他喂些流食,大部分都洒了。她没有丝毫不耐,只是默默地收拾,同时竖着耳朵,努力从那混乱不堪、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分辨、捕捉有用的信息。“独立团”、“李参谋”、“打得好”、“侧翼”、“包抄”……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来,在脑海中艰难地串联,又拼凑出一点独立团可能参与了某次成功的战术反击、并取得一定战果的模糊信息。

每一个碎片化的信息,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不经或前后矛盾,都被她像沙漠中的旅人珍惜水滴一样,郑重地捡起来,在脑海中反复比对、拼接、分析、去伪存真。她不敢在任何实物上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那太危险,只能依靠重生后似乎被强化了的记忆力。白天在纷乱、血腥和忙碌中收集,夜晚躺在李家那间冰冷炕上,听着远处隐约的炮火声和张氏若有若无的鼾声,她就在脑海中如同过电影般,一遍遍复盘白天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种语气,每一个透露信息的人的身份和状态,试图从中勾勒出李建业所在部队更精确的动向、参与的主要战斗、大致的伤亡情况以及……他个人可能的处境与状态。

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和精神上的焦虑。消息来源五花八门,真假难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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