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站在拱门前,隔着厚重的木料,门内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像是隔着水层传过来的。
是个女声。语速平稳,音色清亮,带着一种克制感。
是阿雅。
她也在这里?而且听起来,她已经先一步进入了最终区域,并且正在和什么人对话。
林怀安没有立刻推门。他侧身贴近门扉,凝神细听。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片段。
“……条件……”
“……碎片……”
“……验证……”
另一个声音回应,也是个女声,更成熟,更温和。
门内的对话似乎陷入了某种胶着。阿雅的语调依旧平稳,但语速稍稍快了一点。那个温和的女声则不疾不徐。
肩头的归序光晕轻轻闪烁了一下,传递来一道模糊的意念。
大意是门内能量流动复杂,存在两个清晰的人类意识波动,其中一个的状态似乎有些紧绷,另一个则笼罩着一层与周围环境高度同调的“和谐”感。
“和谐得不自然。”归序补充道。
林怀安心下了然。他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将手轻轻按在门板上,感受着木质纹理下的细微震动,继续聆听。
与此同时,在门内,时间稍稍回溯。
球形大厅的入口并非直接就是那扇星辰拱门。
在拱门之外,是一个相对宽敞的环形前厅。
地面铺着光洁的深色大理石,墙壁是哑光的金属材质,上面蚀刻着流转的如同星图般的复杂纹路,散发出柔和的微光。
整个前厅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或装饰,只有中央悬浮着一个由光线构成的复杂立体结构,那结构不断变化,散发出强烈的规则气息和信息流。
阿雅就站在这立体结构的几步之外。她比林怀安更早通过自己的路径抵达这里。
她的方式更取巧,依靠的是对规则纸条背后逻辑链的极致推演,以及一块在中期获得的、偏向“解析”功能的辅助碎片。
那碎片不能指引路径,但能帮助她短暂地“看”清局部规则的漏洞和衔接点,让她找到了一条相对安全但迂回的捷径。
此刻的她,看起来状态比林怀安好些。
衣服虽然沾了些灰尘,但还算整齐,脸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只是眼神里透着一丝深藏的疲惫,那是长时间高强度逻辑运算和精神紧绷留下的痕迹。
她手中握着的,除了那块辅助碎片,还有另外两块较小的“引路盘”碎片,是在不同区域破解谜题后获得的。
她刚刚完成对中央立体结构的初步扫描,正试图理解其运作机制和与最终目标的关联时,前厅另一侧,一扇原本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一个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个女人。
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套装,款式简约但质感极佳,像是现实世界里高级研究员或管理者的打扮。
她走到阿雅面前几步远停下,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情,又充分表达了友善。
“你好,探索者。”女人开口,声音就是林怀安在门外听到的那个温和女声,“能走到这里,证明你拥有出色的洞察力和坚定的意志。我叫鹿林。”
阿雅的目光快速在对方身上扫过。衣着整洁,毫无副本中挣扎求生的狼狈感。
气质沉稳,眼神清明,不像那些被规则逼疯或扭曲的Npc。
她手中没有武器,姿态放松,甚至……
阿雅敏锐地注意到,对方米白色套装的衣领内侧,有一个用同色丝线绣出的抽象标记,那是一个环绕着星辰的卷轴图案。
这个图案,阿雅在一次极偶然的情况下,于信使组织某个废弃的安全屋遗留信息中见过模糊的描述,据说与组织内少数核心高层有关。
但这并没有让阿雅立刻放松警惕。
副本里的陷阱千奇百怪,模拟出她内心渴望见到或信任的形象,再正常不过。
“鹿林?”阿雅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你是这个空间的……管理者?还是另一个参与者?”
“我是‘信使’的成员,或者说,曾经是。”自称鹿林的女人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怅惘,“更准确地说,我是‘信使’早期深入阈限空间研究项目的负责人之一。这个‘镜宫’副本,以及它所关联的‘引路盘’概念,最初就是我们的重点研究对象。”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落在阿雅手中的碎片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怀念与遗憾的情绪。
“看来,即使在我们离开后,依然有新的探索者找到了这条路,并且走到了这里。这很好。”
阿雅的心脏微微加快了跳动。
信使早期研究项目负责人?这个身份,如果是真的,那确实足以解释对方为何能如此从容地出现在这里,甚至可能掌握着离开的关键。
但她内心的警铃却响得更厉害了。
太顺了,太符合她潜意识里可能期待的“援军”或“导师”形象了。
“你说‘曾经是’,‘离开后’?”阿雅抓住对方话里的关键点,同时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让重心更稳,右手更靠近藏着某个小道具的口袋,“意思是,你现在不属于信使,也不受这个副本常规规则约束?”
“可以这么理解。”鹿林点了点头,她的态度始终温和而坦诚,“我们的研究发生了……意外。
“部分人员失联,项目被迫中止。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意识被困在了与‘镜宫’相连的某个夹层区域。
“可以说,我既是这里的‘囚徒’,也在漫长的时间里,成为了对它了解最深的存在之一。”
她抬手指了指阿雅手中的碎片,又指了指中央旋转的立体结构:“你手中的‘引路盘’碎片,是当年我们为了理解和稳定这个空间而创造的‘钥匙’的一部分。那个……”
她指向立体结构:“是通往核心控制区,也就是最终‘引路盘’主体所在之地的验证与传输装置。只有集齐一定数量的碎片,并通过它的验证,才能打开那扇门。”
她的解释逻辑清晰,与阿雅自己推断的以及之前获得的信息都能吻合。
甚至解释了为什么“引路盘”会是蛛网和信使争夺的关键,它本身就是信使研究项目的产物。
“所以,”阿雅缓缓问道,“你能帮我通过验证?打开那扇门?”
“我可以引导你,帮助你安全地完成验证,并开启通道。”鹿林说,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阿雅手中的碎片上,微微蹙眉。
“但是,我必须以某种形式,暂时接管你手中的碎片。这不是抢夺,而是验证程序的需要。
“碎片需要被置于特定的能量场中,由我这个‘已知’且被空间部分记录的原研究者意识进行引导,才能激活完整的验证协议。
“否则,贸然接触,可能会引发防御机制,或者……被不稳定的空间乱流吞没。”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立刻相信。但我可以向你展示一部分证据。”
说着,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轻划动。随着她的动作,周围墙壁上蚀刻的星图纹路亮起了几处,光线流转,在前厅空中投射出几段模糊的动态影像碎片。
影像中,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类似研究服的人影在忙碌,操作着一些仪器,仪器核心的光芒与“引路盘”碎片的光芒极为相似。
还有一段影像,显示的是布满星辰图案的拱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的景象。
这些影像很短暂,也很模糊,但确实提供了某种佐证。
“验证完成后,碎片会完整归还。”鹿林收回手,影像消失,她看着阿雅。
“并且,我可以为你指明一条相对安全的离开路径。不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副本结算,而是利用这个空间本身的‘后门’。
“这是作为对你带来碎片,并走到这一步的酬谢,也是……我对当年未能完成的职责的一点弥补。”
条件听起来非常优厚。
帮助通过最难的最后关卡,指明安全离开路径。
要求只是暂时交出碎片进行“必要操作”。
对于一个在诡异副本里挣扎求生、目标明确想离开的探索者来说,这几乎是无法拒绝的提议。
尤其是,对方表现出足够的诚意,甚至还展示了似乎可信的证据。
阿雅沉默着,似乎在权衡。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鹿林的话语,神态和展示的证据,几乎挑不出明显的破绽。
对方甚至提到了信使内部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以阿雅的外围成员身份,也只是有所耳闻,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如果这是个陷阱,那它无疑是针对“信使成员”或“对信使有好感的探索者”量身定做的,顶级心理陷阱。
然而,正是这种“完美”,让阿雅心底那丝疑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越发汹涌。
太完美了。
完美地解答了她的疑问,完美地提供了帮助,完美地符合了一个陷入困境的探索者最希望遇到的“友善高位存在”的形象。
而且,还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点。
在鹿林刚才展示影像,说到“当年未能完成的职责”时,她的语调,出现了一个不自然的平滑过渡。
就像是一段录制好的音频,在两个不同情绪段落拼接时,处理得再好,也难免有一丝极细微的“接缝”感。
这种不自然,在普通人听来或许会被忽略,甚至会以为是说话者情绪波动导致的自然变化。
但阿雅不同。
她长期与信息,数据,各种真假难辨的情报打交道,对语言模式和语调细微处的异常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还有对方衣领上那个标记。
确实很像信使高层的标记,但她记得,那份模糊描述里提到,那个标记的“星辰”部分,环绕卷轴的星辰数量是七颗,有特定的排列。
而鹿灵衣领上的,乍看很像,细看却似乎多了一颗,或者排列有极其微妙的差异?
距离有点远,光线也不够明亮,她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但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挥之不去。
最重要的是,对方提出的“暂时交出碎片”这个核心要求。
无论理由听起来多么合理,这都触及了阿雅最深的底线。
在这个规则至上,危险无处不在的空间,将赖以破局的关键物品交到另一个意识体手中,哪怕只是“暂时”,风险都高到无法计算。
就算对方百分百善意,谁能保证在所谓的“验证过程”中不会出现意外?
空间乱流、防御机制突然激活、甚至鹿灵自己被困意识出现问题……
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导致碎片丢失或损毁,那意味着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信任,在这里是奢侈品,往往通向死亡。
阿雅抬起眼,看向鹿林。
对方依旧温和地微笑着,眼神清澈,充满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复,仿佛一位真心想要帮助学生通过最后大考的老师。
“我需要考虑一下。”阿雅最终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当的犹豫和挣扎,“这毕竟……事关重大。而且,我对验证程序的具体细节还有些疑问。”
“当然,谨慎是必要的。”鹿林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你可以随意提问,我会尽力解答。毕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安全地完成验证,然后离开这个不稳定的地方。”
阿雅开始提问。
问题都很具体,围绕着验证程序的能量原理,碎片被激活后的状态变化,可能的风险及应对措施,以及所谓“安全离开路径”的具体出口位置和稳定性。
鹿林一一作答。
她的回答详尽,甚至引用了一些阿雅能听懂但并未深入研究过的关于空间能量拓扑和规则锚定点的术语。
她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资深研究者的身份。
对话进行了大约十分钟。阿雅的问题逐渐深入,鹿林的回答始终流畅。
表面上看,阿雅似乎正在被说服,她的警惕性在降低,眼神中的犹豫渐渐被一种倾向于信任的思索所取代。
她甚至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向前走了半步,拉近了一点与鹿灵的距离,右手也似乎无意地从口袋附近移开,做出了一个更开放的姿态。
“我明白了……听起来,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法。”阿雅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妥协的意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三块碎片,咬了咬下唇,仿佛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
鹿林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那笑容里充满了鼓励和欣慰。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难。但请相信我,这是正确的选择。我会确保一切顺利。”
“好吧。”阿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我相信你。碎片……给你。”
她说着,摊开手掌,将三块碎片托在掌心,向前递出。动作带着一点迟疑,但又显得坦诚。
鹿林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她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姿态郑重地准备接过碎片。
她的手指修长稳定,眼看就要触及到那冰冷的、流转着微光的盘体。
就在她的指尖距离碎片还有不到一厘米的瞬间。
阿雅托着碎片的左手手腕,以一个完全不符合人体发力习惯的角度,向内扣了一下。
这个动作微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下一秒,以阿雅左手掌心为中心,一层由无数细小符文构成的淡金色光膜骤然浮现扩张。
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人脚下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那些看似天然形成的纹理突然亮了起来。
这些纹路瞬间被注入了能量,散发出炽烈的白光,构成一个复杂而扭曲的几何图案,正好将鹿林完全笼罩在内。
“什——?!”鹿林脸上的温和与从容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愕与一丝被算计的暴怒。
她伸向碎片的手猛地僵住,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或做出其他反应。
但已经晚了。
地面亮起的几何图案爆发出强大的束缚力场。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又像是无数道无形的锁链,从那些发光的纹路中迸发出来,锁定鹿林的身形和其散发出的意识波动。
鹿林的身体变得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
她试图挣扎,周围的空间随之发生扭曲,前厅的墙壁和穹顶都出现了水波般的涟漪,但她始终无法脱离那个发光的几何图案范围。
“你……什么时候……”鹿林的声音不再温和,变得尖利而失真,充满了难以置信。
阿雅已经趁势向后疾退数步,拉开了安全距离。
她脸上那丝犹豫和挣扎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和锐利的审视。她的左手依旧摊开着,但三块碎片早已被她重新紧紧握在右手,护在身前。
“从你说出第一个字开始,我就在怀疑。”阿雅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能量激荡的前厅里稳稳传来,“你的表演近乎完美,逻辑自洽,甚至懂得利用我可能对‘信使高层’的潜在信任。但你犯了几个错误。”
鹿林(或者说,这个模拟体)在力场中剧烈波动着,死死盯着阿雅。
“第一,你太‘完美’了。在这个混乱矛盾的空间里,一个如此理性,如此友善,如此乐于助人且恰好掌握关键知识的‘引导者’,本身概率就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最大的可能,你就是规则本身针对探索者心理弱点设置的终极陷阱。”
“第二,语调。你在切换不同情绪表述时,有非人类意识自然流转的衔接痕迹。很轻微,但存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阿雅的目光扫过对方衣领,又看了看地面正在逐渐暗淡的束缚图案,“你展现的那个标记细节有误。而且,你似乎对我的‘习惯’过于了解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习惯在进入一个陌生环境时,第一时间观察地面和墙壁的材质和纹路,并下意识地记忆那些不规则或可能隐含信息的图案。
“这是我作为情报分析者的职业病。而这个前厅地面的‘天然’纹理,有几条颜色略深的纹路,它们的走向和交错点,恰好构成了一个我在某份古老手札里见过的针对‘虚妄意识体’的禁锢符文的变体。”
“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就知道,这个场景,包括你,很可能都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目的就是让我在‘最后关头’放松警惕,交出碎片。而一旦碎片脱离我的手,被你这个‘空间认可的原研究者’接触,会发生什么?被吞噬?被转移?还是直接触发某种导致我失败的规则?”
阿雅摇了摇头:“我不会去赌那个可能性。所以,我将计就计。
“提问,假装被说服,靠近……都是为了将我自身的一缕能量,通过那个微小的手势,注入到我记忆中的那个禁锢符文的几个关键‘节点’纹路里。
“我获得的这块辅助碎片,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功能,就是‘微量能量精准注入与延时触发’。
“我需要时间让能量渗透,激活整个残缺的符文。而你的靠近,你准备接收碎片的动作,就是最佳的触发时机。”
阿雅看着在逐渐减弱的力场中依旧挣扎的模拟体:“这个符文力量有限,困不住你太久,我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她的脸色确实比刚才苍白了一些,呼吸也略显急促,刚才的操作和能量输出消耗很大。
“但,足够了。”她转身,不再看那扭曲的、开始逐渐崩解的鹿林影像,目光投向中央的立体结构和其后方的星辰拱门。
足够她摆脱这个致命的陷阱,继续前进。
而在拱门之外,林怀安贴在门板上的手,感受到门内传来的一阵短暂而剧烈的能量波动,随后渐渐平息。
那个温和的女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