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管道内狭窄而压抑，黑暗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只有身后栅栏缝隙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光线，像吝啬鬼施舍的钱币，勉强勾勒出近处几人模糊的轮廓，仿佛褪色的旧照片。
每一次移动都搅起陈年灰尘，它们在有限的光柱里张牙舞爪地飞舞，顽固地钻进鼻腔，勾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瘙痒。
咳嗽成了奢侈品，大家只能死死捂住口鼻，发出被压抑的哽咽般的声音。
“跟着我，尽量保持安静。”陈寻的声音从最前方传来，低沉稳定，像黑暗中唯一可靠的坐标。
她匍匐前进的动作异常流畅，手肘和膝盖配合默契，几乎听不到摩擦声，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种逼仄的环境。
林怀安紧跟其后，心神却分成两半，一半留意前路，一半系着身后。
严教授每一次挪动伤腿都伴随着从齿缝间漏出的嘶嘶声，汗水在他苍老的脸上划出亮痕，滴落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壁上。
林怀安不得不频繁停下，伸手托住老人的腋下或腰部，帮他减轻一点负担。
小女孩爬在他前面，瘦小的背影在管道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很努力，小胳膊小腿使劲往前蹭，偶尔会因为恐惧而迟疑，林怀安便用指尖轻轻碰碰她的脚踝，传递一个无声的“继续”。
两个男孩跟在最后，年轻的身体里还有力气，但黑暗和未知像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们的心脏，他们只能紧紧盯着前面人的脚跟，不敢落下半分。
爬行仿佛没有尽头。
时间在黑暗和重复的动作中失去了刻度，只有逐渐燃烧的肌肉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提醒他们体力的流逝。
管道并非坦途，时有突兀的转弯和令人犹豫的岔口。
每到这时，陈寻会稍作停顿，指尖在管壁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捕捉气流细微的差别，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一个方向。
林怀安从未质疑过她的选择，这种信任是在一次次副本中建立起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严观几乎要脱力晕厥，孩子们的喘息声也变得粗重凌乱时，陈寻的动作戛然而止。
“有光。”她吐出两个简短的字。
像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看到绿洲，所有人精神一振，努力昂起僵硬的脖子向前望去。
果然，在管道深邃的尽头，隐约透出一丝极微弱的光亮，同时一股带着凉意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稍稍冲淡了管道内令人作呕的沉闷。
“快到出口了，小心点。”陈寻提醒道，她的动作变得更加轻缓，像靠近猎物的猫，每一寸移动都充满了警惕，耳朵捕捉着管道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他们又艰难地爬行了一段，那光亮逐渐清晰，显出一个方形栅栏的轮廓。
管道在这里到了头，栅栏外传来模糊的像是车辆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还有极远处隐约的人语，飘忽得像幻觉。
陈寻示意大家再次停下，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潜到出口边缘，将眼睛紧紧贴在栅栏缝隙上，向外窥探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背影绷成一张弓，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安全。”她终于回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外面是条后巷，堆着垃圾桶，没人。栅栏是里面插销固定的。”
一股混合着兴奋和茫然的情绪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他们暂时逃离了那个充满监视的“庇护所”，但外面等待他们的，是同样危机四伏的未知世界。
陈寻利落地拨开锈迹斑斑的插销，将栅栏推开一条缝，再次快速扫视后，才完全推开。清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复杂气味，垃圾的酸腐、潮湿的泥土、远处若有若无的硝烟，吹散了管道内几乎凝固的空气。
“一个一个来，动作轻些。”陈寻率先钻出，身影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迅速占据了有利的观察位置。
林怀安先将小女孩托出去，陈寻在外面稳稳接住。
接着是两个男孩，他们跳出管道后，立刻贪婪地深呼吸，脸上交织着后怕和重获自由的兴奋。
最困难的是严观，林怀安在管道内用力推，陈寻在外面使劲拉，才将几乎虚脱的老人艰难地挪了出去。
严观一落地便瘫靠在潮湿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吓人。
林怀安最后钻出，回身将栅栏轻轻虚掩，尽量不留下明显的痕迹。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后巷里，两旁是布满斑驳污渍的墙壁，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地面，散落着碎石和腐烂的杂物，几个鼓鼓囊囊的垃圾桶散发着令人不快的臭味。
巷子一端通向一条稍宽的街道，偶尔有车灯的光晕扫过，另一端则深入更深的黑暗，看不清尽头。
这里已经完全脱离了联合应对办公室的范围。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脸庞，让人精神一振，但也无情地提醒着他们现实的残酷，他们无处可去。
“接下来去哪？”严观靠着墙，声音虚弱但思路清晰地问。他的体力透支严重，急需一个安全的角落处理伤势和休息。
林怀安看向陈寻，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紧紧靠在一起的三个孩子。
陈寻没有立刻回答，她正快速拍打掉身上沾满的灰尘和蛛网，动作干脆利落。
她的目光掠过城市参差的剪影，眼神锐利得像能劈开黑暗。
“先找个地方落脚。必须能藏身，靠近水源，易于防守。”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然后，该我们去找‘蛛网’了。躲下去没用。”
林怀安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被动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是为了自身安全，为了弄清印记和归序的谜团，还是应对官方暧昧不明的态度，他们都必须主动出击。
他摸了摸内袋，那张从公告栏撕下的关于“梦幻乐园”的纸片边缘硌着他的皮肤。
就在这时，巷口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不像有明确目标的巡逻队，更像是一个疲惫的夜归人。
陈寻立刻打了个凌厉的手势，所有人瞬间噤声，最大限度地缩进墙壁的阴影里，仿佛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脚步声渐近，是一个佝偻着背，推着一辆破旧小推车的老人，车上堆着些废纸板和空瓶子。
他似乎对巷子里的阴影习以为常，甚至没往这边看一眼，只是慢吞吞地经过，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虚惊一场。
大家松了口气，但紧张感并未完全消退。
“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陈寻低声道，“得尽快离开。”
“去孙婆婆那儿吧。”林怀安终于说出了之前考虑出的结果，“至少暂时安全。我们小心点，尽量不连累她。”
陈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严观和孩子们，点了点头：“好。但路线要绕一下，避开主干道和可能有监控的地方。”
决定已下，他们稍作休整，便再次行动起来。
由陈寻打头探路，林怀安搀扶着严观，带着三个孩子，一行人像幽灵般穿梭在破败的街巷中。
他们专挑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小路，避开任何可能有官方人员或者不明势力眼线的区域。
途中，他们险些撞上一队匆匆驶过，印着联合应对办公室标识的车辆，他们及时躲进一栋废弃商铺的门廊阴影里才得以避开。
夜晚的城市并不平静，远处偶尔会传来短暂的骚动声，尖叫声或是零星的枪声，提醒着人们这个世界依旧危险。
孩子们紧紧跟着大人，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疲惫，但都咬着牙没有哭闹。
经过近一个小时小心翼翼的跋涉，他们终于绕回了那片熟悉的旧城区。
孙婆婆那栋独门独户的小院静静矗立在夜色里，仿佛风暴中一个不起眼却坚固的孤岛。
陈寻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在远处仔细观察了很久，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动静，也没有被监视的迹象后，才示意林怀安上前敲门。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上的小窗格被拉开，孙婆婆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出现在后面。
她看到门外狼狈不堪的几人，尤其是被林怀安半扶着的严观和三个脏兮兮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门。
再次踏入这个简陋却温暖的小屋，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孙婆婆依旧沉默，她指了指里屋的床铺示意严观躺下，然后又拿出一些干净的布和一小瓶看起来像是自制的草药膏递给林怀安，示意他处理严观的伤腿。
她自己则走进厨房，开始生火加热一些粥水。
孩子们蜷缩在屋角的旧毯子里，终于放松下来，眼皮开始打架。
林怀安帮严观清理伤口又敷上药膏，老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疲惫很快让他沉沉睡去。
陈寻站在窗边，撩起窗帘一角，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夜色。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复仇的火焰并未因为暂时的安全而熄灭，反而在沉默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林怀安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谢谢。”
陈寻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各取所需。”
她顿了顿：“明天，我需要更详细的城市地图，尤其是东城区和旧工业区那一带。”
林怀安知道，她在规划对付“蛛网”的路线。
他点了点头：“我帮你找。”
孙婆婆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米粥走出来，默默地给每个人盛了一碗。
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在此时此刻，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来得珍贵。
温暖的粥水下肚，驱散了夜间的寒意，也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
他们暂时又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但林怀安和陈寻都清楚，这安宁是短暂的。
严观的伤需要时间，孩子们的未来需要安排，而他和陈寻，还有必须要去面对的风暴。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印记安静地潜伏着，像一枚等待引信的炸弹。
而那个名叫归序的存在，此刻又在副本的哪个角落，搜寻着怎样的“收藏品”呢？
夜色渐深，小屋内的呼吸声逐渐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