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薄老夫人的那场决裂,像一场外科手术,剜掉了腐烂的脓疮,却也留下了鲜血淋漓的创口。薄靳珩回到颐和公馆时,身上仿佛还带着佛堂里那股冰冷的檀香和挥之不去的压抑。
他站在主卧套房的门外,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苏晚平静无波的声音:“进来。”
他推开门。套房内,苏晚正坐在窗边的软椅上,午后的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苏月曦靠在她怀里,摆弄着那只旧兔子,苏辰星在地毯上搭着积木,苏星河依旧捧着书,坐在不远处。
一切似乎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空气中那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敌意,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观察般的静默。
薄靳珩的脚步顿在门口,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解释他与母亲的决裂?表决心?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刻意。
最终,他只是干涩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我……回来了。”
苏晚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脸色依旧不好,眼底带着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之前翻涌的暴怒和猜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歉意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看到了他手背上那道新鲜的、已经简单处理过却依旧明显的红肿破皮——那是他砸在墙上,或者可能是砸在别的地方留下的痕迹。
她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着怀里的苏月曦。
没有质问,没有嘲讽,也没有欢迎。
但这平淡的回应,对于此刻的薄靳珩而言,已如同恩赐。至少,她没有直接让他出去。
他鼓起勇气,慢慢走进房间,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沙发角落坐下。他没有试图靠近孩子们,只是安静地存在着,目光却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
苏辰星搭积木的动作慢了下来,偷偷抬眼瞄他。苏月曦也从兔子玩偶后抬起小脸,怯生生地看他一眼,又迅速埋回去。只有苏星河,翻动书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薄靳珩看着苏晚耐心地纠正苏辰星积木的摆放,听着她柔声回答苏月曦细声细气的提问,看着她偶尔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些他曾经以为触手可及、后来失去五年、如今失而复得的平凡画面,让他的心脏被一种酸涩而充盈的情绪涨满。
他错过了太多。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似乎觉得房间里的沉默过于沉重,她抬眼看向薄靳珩,语气平淡地开口,问的却是完全无关的话题:
“薄氏旗下,是不是有一家叫‘星辉’的儿童基金会?”
薄靳珩怔了一下,立刻点头:“是。主要致力于贫困地区儿童的医疗和教育援助。”
他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星辉基金会成立多年,但规模不算最大,在薄氏庞大的商业版图中并不起眼。
苏晚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重新低下头去。
但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薄靳珩心里漾开了涟漪。她为什么会关心这个?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深意?
他不敢深思,却又忍不住去猜测。
接下来的几天,薄靳珩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主卧套房。他不再试图用言语弥补,而是用行动笨拙地示好。
他会记住苏月曦喝牛奶的温度,会悄悄买来苏星河感兴趣的天文望远镜图谱(虽然苏星河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表示),会陪着精力旺盛的苏辰星在指定的花园区域玩最简单的抛接球游戏,尽管动作僵硬,时常接不住球,惹得苏辰星咯咯直笑。
他处理公事的地点,也从书房挪到了套房客厅的角落。他坐在那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忙碌,偶尔抬头,能看到苏晚和孩子们的身影,便能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苏晚对他的态度,依旧保持着距离,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刺骨。她会默认他的存在,偶尔在他笨手笨脚差点打翻水杯时,会下意识地伸手扶一下,然后在他感激的目光中,迅速收回手,恢复淡漠。
变化是细微的,如同冰雪消融,缓慢却真实地发生着。
这天下午,薄靳珩接到一个视频会议邀请,是关于一个重要的跨国并购案。他本想离开套房去书房,但看着正在陪苏月曦玩拼图的苏晚,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选择就在客厅角落进行。
他戴上了耳机,尽量压低声音。
会议进行到关键处,双方因为条款争执不下,气氛有些激烈。薄靳珩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就在这时,一只软软的小手,忽然轻轻碰了碰他敲击膝盖的手。
薄靳珩浑身一僵,视频那头高管激烈的争论声瞬间变得遥远。他低头。
是苏月曦。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仰着小脸,那双酷似苏晚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点点……担忧?她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块拼图碎片。
她看了看他紧绷的脸,又看了看他还在无意识敲击膝盖的手指,细声细气地说:“爸爸……不生气。”
“……”
薄靳珩的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像是被最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一股巨大的、陌生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爸爸……
她叫他……爸爸。
不是被迫的,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丝安抚的,自然而然地叫出了口。
视频会议里,对方还在据理力争,薄靳珩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对着麦克风说了一句“暂停十分钟”,然后飞快地切断了视频。
他摘下耳机,缓缓蹲下身,视线与苏月曦齐平。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想碰碰女儿的小脸,又怕惊扰了她。
“月月……”他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你……刚才叫我什么?”
苏月曦似乎被他泛红的眼眶吓到了,往后缩了缩,小手下意识地想去找妈妈。
苏晚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也没有上前。
薄靳珩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他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月月不怕,爸爸……爸爸是太高兴了。”
苏月曦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妈妈,见妈妈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稍稍放松下来,把手里的那块拼图碎片递给他,小声说:“这个……找不到家。”
那是一块天空蓝色的拼图碎片。
薄靳珩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小小的碎片,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他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睛,看着那块拼图,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错过了她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坐起,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次牙牙学语……他甚至不知道她第一次喊“爸爸”是在什么时候。
而此刻,这声猝不及防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爸爸”,像一道光,骤然照亮了他心底那片荒芜了五年的冻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苏月曦,看向站在那里的苏晚。
苏晚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在那片惯常的淡漠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
薄靳珩知道,这声“爸爸”,不仅仅来自月曦本能的情感流露。
它更。
一个来自于苏晚的,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试探,或者说,一个可能性的开启。
他握紧了手中那块天空蓝色的拼图碎片,仿佛握住了通往未来的,第一把钥匙。
路还很长,冰封非一日之寒。
但他似乎,终于看到了裂缝中透出的,那缕真正温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