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建兴九年(231年)
晨雾缠绕在鄱阳山区的峰峦林壑之间,孙权在一众精锐解烦兵的环卫下,驻马于一处高坡。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脚下如长蛇般在山道上蜿蜒行进的吴军大队。
三万精锐,旌旗虽蔽日,但在这无尽的群山映衬下,也显得渺小了几分。队伍中,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片的碰撞声、驮马不耐的响鼻声以及军官低沉的催促声,交织成一股肃杀的行军曲。
“报——”一名斥候自雾中钻出,马蹄溅起泥浆,飞驰至坡下,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前方十里,发现山越哨探踪迹,其人行踪诡秘,倏忽不见。彭材主力据信盘踞在天柱山一带,山中多处发现新设的拒马与暗桩。”
全琮策马靠近孙权,他脸颊上有一道不久前被树枝划破的血痕,更添几分悍勇。他沉声禀报:“主公,天柱山山势险峻异常,猿猴难渡。彭材在此经营多年,山中遍布陷阱暗道,且部众皆赤脚奔走如飞,我军甲胄沉重,仰攻恐多有不利。”
孙权没有立即回答,他凝望着远处云雾缭绕、如擎天巨柱般的山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鞭。片刻后,他沉声道:“传令三军,斥候加倍,每前行百步,必以长矛探路。命吕范、钟离牧两路军马,依山势潜行,按预定之计,分左右包抄,切断彭材与外部的联络。”
正午时分,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林荫。东吴前锋部队沿着一条布满鹅卵石的溪谷艰难前行。溪水潺潺,掩盖了某些不寻常的声响。
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山谷的宁静!
“嗖嗖嗖——”
两侧陡坡的密林中,骤然射出密集的箭雨。这些箭矢制作粗糙,多为竹木所制,箭头甚至只是磨尖的兽骨或淬了毒的荆棘,但胜在突然且密集。东吴士兵虽训练有素,急忙举盾格挡,仍有数十名士卒惨叫着倒地,有人被射中面门,有人被射穿皮甲下的腿脚,伤口很快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
“结圆阵!盾牌向外,长枪斜指!”全琮的怒吼声压过了最初的混乱。
士兵们迅速靠拢,盾牌层层叠架,组成一道密实的防御圈。此时,山林中爆发出震天的呐喊,数百名山越战士如猿猴般跃出。他们大多赤着上身,皮肤黝黑,身上绘着诡异的图腾,手持短刀、竹矛甚至削尖的棍棒,利用岩石和树木的掩护,迅猛扑来。
他们并不与吴军坚固的阵型硬碰,而是三五成群,迅捷地贴近,掷出短矛或挥舞砍刀,一击之后,无论中与不中,立即后撤,消失在乱石草丛之后。几名吴军什长怒喝着率队追击,刚冲入树林,脚下地面猛地塌陷,露出布满尖锐竹签的深坑;同时,头顶树上绑着的巨石轰然落下,引发一片骨断筋折的惨嚎。
“停止追击!违令者斩!”全琮目眦欲裂,厉声喝止,“弩手上前,三段击,覆盖射击!”
数百名弩手迅速上前,在盾牌掩护下,对着两侧山林进行轮番齐射。强劲的弩箭穿透枝叶,将一些躲闪不及的山越战士钉在树上或岩石上,有效的压制了对方的骚扰。
恰在此时,吕范率领的侧翼部队及时赶到,从山越队伍的腰部切入,截断了其退路。山越人阵脚大乱。经过半个时辰的短促而激烈的搏杀,东吴军凭借装备和纪律的优势,斩杀山越三百余人,俘虏百余人,取得了初战的胜利。然而,看着地上哀嚎的伤兵和那些死状凄惨的士卒,胜利的喜悦被一层沉重的阴影所笼罩。
次日,东吴军开始向天柱山主峰艰难推进。山路愈发崎岖,有时仅容一人通过。
“陛下,请看。”吕范指着山路旁一处被小心标记出来的区域,那里覆盖着伪装的枝叶,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倒刺,“这些山越,对地形了如指掌,更兼心思狡黠。一夜之间,他们就能在我军来路上重新布下如此多的陷阱,我军工兵疲于奔命,推进速度不及预期十一。”
孙权登上一块巨岩,环视四周。群山如海,林涛阵阵,云雾在山腰间流淌。他知道,每一块岩石后,每一片树丛中,都可能隐藏着敌人的眼睛。“传令,命山地营在前开路,遇林伐木,遇崖架索。主力与前锋需保持一里距离,以防不测。”
他们小心翼翼地清除路障,探测陷阱,在绝壁处固定绳索。然而,山越的骚扰无处不在,防不胜防。有时是数十根被藤蔓绑在一起的巨木从山顶轰然滚落;有时是几声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总能精准地带走几名士兵的生命;有时甚至只是远处传来的嘲弄呼喊和怪叫,极大地折磨着吴军士卒的神经。
吴军士兵身披数十斤的甲胄,手持长戟重盾,在这种地形下行动迟缓,有力无处使,士气在无形中消磨。
“主公,如此下去,绝非良策。”全琮卸下头盔,脸上满是汗水和忧色,“我军日行不过数里,人困马乏,随军粮草消耗甚巨,民夫转运艰难,长此以往,恐师老兵疲。”
孙权沉吟良久,问道:“俘获的山越头目,可曾拷问出什么?”
全琮回道:“用了刑,只撬开几个小头目的嘴。据称,彭材将历年劫掠的粮草金银,多藏于山中隐秘洞穴,具体位置却不知。而且……他们似乎与豫章、会稽等地的其他大部落,如黄乱、董嗣等,往来密切,恐有援兵。”
当晚,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孙权指着铺在简易木案上的羊皮地图,对众将说道:“硬攻徒耗兵力,非上策。当行釜底抽薪之计。”
他看向诸葛瑾:“子瑜,你亲自携带金帛、印信,秘密去一趟董嗣的部落。告诉他,若愿归顺,朕不仅赦免其过往一切罪责,更表奏他为鄱阳郡尉,赏千金。”
他又对顾雍说:“元叹,你舌辩之才无人能及,去见黄乱。明确告知他,只要他在此战中保持中立,战后,朕可默认他在会稽山区的自治之权,并开放边境五处市集,允其与山外互市。”
这一招分化策略果然见效。重利与许诺,击中了这些山越首领内心最深的渴望——官方承认的地位和稳定的财富来源。
三日后,势力较大的董嗣部落率先派来使者,表示愿意归顺朝廷。他们不仅提供了彭材几处秘密粮仓的准确位置,更派出了熟悉山中小径的族人作为向导。
有了这些带路人,东吴军的进展顿时神速。他们绕过无数明卡暗哨,沿着不为人知的小径,短短五日内,连续攻破山越三处重要据点,缴获了大量埋藏于洞穴中的粮草,初步解决了自身的补给压力,也沉重打击了彭材的战争潜力。
十月初,寒风渐起。东吴军终于推进到天柱山主峰之下,彭材的最后堡垒——一座依托天然洞穴和险峻山势修建的大寨。寨墙以巨木混合石块垒成,三面是飞鸟难渡的绝壁,只有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可以通达,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陛下,若强行仰攻,我军伤亡恐难以计数。”全琮仔细观察地形后,进言道,“不如四面围困,断其水源粮道,待其自溃。”
孙权却缓缓摇头,目光投向西方:“时间不在我们这边。庞正在江陵虎视眈眈,若知我大军深陷鄱阳,必生异动。此战,必须速决!”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总攻开始。全军分为三路:全琮率主力沿小路正面强攻,吸引守军注意力;吕范亲自挑选五百敢死之士,携带钩索,借助夜色和晨雾的掩护,从后山被认为无法攀援的绝壁进行偷袭;钟离牧则率领一军精锐,在外围险要处设下数道埋伏,专候彭材突围。
战斗从一开始就异常惨烈。山越军据险死守,滚木礌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吴军士兵顶着巨大的盾牌,组成龟甲阵,一步一步向上艰难推进,不断有人被巨石砸落山崖,或被冷箭射中倒下,惨叫声在山谷间回荡。
“放火箭!”全琮见强攻损失太大,果断改变战术。
无数蘸满油脂的火箭呼啸着射入寨中,木质寨墙和内部的营帐很快被点燃,浓烟与火光冲天而起,寨内一片混乱,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就在此时,吕范率领的奇兵,经过近乎不可能的攀援,如神兵天降般从后山绝壁跃入寨中,见人就砍,四处纵火。
“不好了!吴军从后面杀进来啦!”
山越军腹背受敌,军心彻底崩溃。彭材见大势已去,在数十名心腹亲兵的保护下,打开侧门,企图沿一条隐秘小路突围。
然而,他们刚冲出不到一里,进入一处狭窄的坳地,只听一声锣响,两侧伏兵尽出,箭如飞蝗。为首大将正是钟离牧!
“叛贼彭材,还不下马受缚!”钟离牧挺枪跃马,直取彭材。
彭材惊惶失措,勉强举刀迎战。战不三合,他心胆俱裂,虚晃一刀,拨马便走。钟离牧冷笑一声,取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嗖”的一箭,正中彭材坐骑后臀。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将彭材掀落马下,还未爬起,已被四周涌上的吴兵死死按住,捆缚起来。
天柱山一役,东吴军战果辉煌。阵斩山越两千余人,俘虏包括首领彭材在内的部众三千余人,缴获粮草器械无数。消息传开,周边许多较小的山越部落震恐,纷纷遣使请降,表示归顺。
然而,胜利的欢庆尚未开始,接连的急报便如冷水般泼来。
“报——!黄乱部落背信弃义,突袭了我军设在余汗的转运粮队,粮草被焚掠一空!”
“报——!董嗣部落昨夜已全体拔营,遁入武夷深山,不知所踪,其所部向导亦尽数逃亡!”
全琮闻报,长叹一声,对孙权道:“陛下,这些山越大姓,向来首鼠两端,畏威而不怀德。今日见彭材覆灭,故而请降以避锋芒;他日我军主力西调,彼等必伺机再起。欲要根除,难矣。”
更让孙权心头沉重的,是陆逊从上游柴桑送来的加急军报:细作探明,江陵的庞正已开始大规模集结水军,战船操练日益频繁,其意图不言自明。
十日后,孙权不得不下达了撤军的命令。天柱山的胜利,只是一场战术性的胜利,粉碎了一个强大的山头,却远未根除山越之患。回师建业的路上,他对身旁的全琮感慨道:
“山越如疥癣之疾,今日斩一彭材,来日或又有李材、张材据山而起。其根源,在于山岭之险与民生之艰。”
全琮默然点头:“主公明鉴。欲要长治久安,非仅凭军事征伐可竟全功,需辅以郡县教化、移民实边、经济渗透之策,然此皆非一朝一夕之功。”
孙权回望渐行渐远的鄱阳群山,层林尽染,一片寂寥壮阔,他轻声自语,仿佛在对自己承诺:“但愿此番血战,能为我江东,赢得数年喘息之机。”
与此同时,远在江陵的庞正,正按剑立于楼船帅旗之下,眺望着东流的江水。风帆正在升起,一场关乎国运的更大风暴,已在荆襄之地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