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食堂的蒸笼已经冒出白汽。
赵梅走进来的时候,大师傅正在揉面:“这么早?第一锅馒头还得等会儿。”
“不急。”赵梅找个位置坐下。她习惯这个点来,以前阿明总跟在她后面,捧着个铝饭盒。
招娣也来了,眼圈有点暗,显然没睡好。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年轻学徒们陆陆续续进来,食堂渐渐热闹起来。少了两个人,桌子却好像更挤了些——新来的两个染坊学徒挨着坐,正小声讨论昨天试的新配方。
“赵师傅,”其中一个学徒鼓起勇气问,“今天还试三号缸吗?”
赵梅抬眼:“试。数据记准了。”
“哎!”学徒眼睛一亮。
林晚和陆铮带着安安进来时,早饭刚好出锅。热腾腾的馒头,小米粥,还有腌萝卜条。
“妈妈,”安安咬了口馒头,“阿明哥哥早上吃什么?”
“大概也是馒头吧。”林晚说。
“南方的馒头是甜的。”旁边桌的老师傅插话,“我在广州吃过,放糖。”
安安皱起小脸:“那不好吃。”
大家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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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这边,阿明确实在吃馒头。
纺织厂食堂的馒头确实带甜味,他有点不习惯。同桌的老李是技术科副主任,五十来岁,说话带潮汕口音。
“吃不惯吧?”老李笑,“我们这儿早饭都这样。你带来的那些染料样本,我昨晚看了看,有点意思。”
阿明赶紧咽下馒头:“都是师傅教的。”
“你师傅是明白人。”老李夹了块腐乳,“现在都追求效率,化学染料一下缸,颜色又快又匀。谁还费那劲去采蓝草、熬柿子?”
“可植物染环保,”阿明说,“颜色也耐看。”
“耐看不能当饭吃。”老李摇头,“你知道我们厂一天出多少布?用你们那法子,半年都染不完。”
阿明不说话了,低头喝粥。
上午参观车间,阿明才真正明白老李的意思。巨大的厂房里,机器轰鸣,布匹在滚轴上飞速流动。工人站在控制台前,按几个按钮就能完成染色、烘干、定型全套工序。
带他的技术员小陈很年轻,说话直:“你们那种小作坊模式,迟早淘汰。”
阿明没反驳,只是仔细观察每个环节。他发现废水处理池那边味道刺鼻,几个工人戴着厚口罩。
“这水最后去哪?”他问。
“处理后排放。”小陈说,“达标就行。”
中午吃饭时,阿明在食堂角落给赵梅写信。他写得很慢,把看到的、想到的都记下来。写到废水处理时,他停住笔,想起园子后头那条小溪——染坊的废水经过三道沉淀才排出,溪里还能看见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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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风刮了一夜。
小芸早起时,窗台上积了层薄沙。剧团招待所条件简陋,但干净。同屋的是个陕西姑娘,在剧团做服装管理,叫秀芹。
“习惯不?”秀芹递给她毛巾,“这儿就这样,三天两头刮沙子。”
“习惯。”小芸笑笑。
仓库比想象中大。推开门,灰尘在光线里飞舞。一排排衣架上挂满戏服,从明清的蟒袍到现代的军装,应有尽有。
管仓库的王师傅是个干瘦老头,手指关节粗大:“慢慢看,别碰。有些料子比你还老。”
小芸屏住呼吸。她看到一件清代宫装,上面的金线绣虽然褪色,但针脚依然清晰。她凑近细看,发现用的是罕见的“盘金绣”——把金线盘成图案,再一针针固定。
“看出门道了?”王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
小芸用手语比划,又意识到对方看不懂,赶紧掏出本子写:“这种绣法,现在很少见了。”
“失传咯。”王师傅叹气,“现在的戏服,都是机器绣,快是快,没魂。”
秀芹在旁边翻译。小芸继续写:“我能学吗?”
王师傅看着她,好久才说:“你真想学?”
小芸用力点头。
下午,小芸在招待所给招娣写信。她画了那件宫装的绣样,又画了窗外的黄土坡。写到一半,秀芹推门进来:“剧团领导说,明天开始你跟王师傅学修复。工资不多,管饭。”
小芸眼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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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日子照常过。
染坊的新缸试出来了,颜色比预期还好。赵梅盯着数据看了半天,对两个新学徒说:“明天加五斤蓝草,看看浓度能不能再上去。”
“赵师傅,”年纪小的学徒小声问,“阿明哥以前也这么试吗?”
赵梅手里的笔顿了顿:“他比你们胆大。有回偷偷加明矾,差点毁了一缸布。”
“后来呢?”
“后来?”赵梅难得笑了笑,“罚他洗了一个月染缸。”
绣坊这边,招娣在教新来的姑娘分线。姑娘手巧,但性子急,线老是打结。
“慢点。”招娣按住她的手,“刺绣这活儿,急不得。”
姑娘脸红了:“我想早点绣好。”
“早绣好不如绣得好。”招娣松开手,“你看看小芸姐留的样,同样的牡丹,她能绣出十二种红。”
姑娘凑过去看,小声说:“小芸姐真厉害。”
“她刚来时,”招娣说,“连针都拿不稳。”
傍晚,林晚去染坊送文件。赵梅正带着学徒们洗工具,围裙上溅满染料。
“赵姨,”林晚说,“深圳那边论坛的事……”
“让阿明去。”赵梅头也没抬,“他该见见世面。”
“您放心?”
赵梅直起身,用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不放心能咋?孩子大了,总不能一辈子攥手心里。”
回办公室的路上,林晚碰见招娣。两人站在石榴树下,枝头还挂着几个没摘的果,在风里轻轻晃。
“小芸来信了。”招娣从兜里掏出信纸,“说在学老绣法,师傅凶,但肯教。”
“好事。”
“嗯。”招娣把信仔细折好,“她说西北干,让我多喝水。这孩子……”
风大起来,吹得树叶哗哗响。远处传来下班的铃声,工人们陆陆续续从车间出来,说笑声由远及近。
“明天该降温了。”招娣说。
“是啊。”林晚抬头看天,“得加衣服了。”
她们并肩往回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好像能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食堂又开饭了。今晚有红烧肉,香味飘得满园都是。年轻人们端着饭盒跑,老师傅们慢悠悠地走。安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举着刚画的画:“看!我画了阿明哥哥和小芸姐姐!”
画上,阿明站在大机器前,小芸坐在绣架边。虽然稚嫩,但神态抓得准。
陆铮抱起女儿:“画得真好。”
“爸爸,”安安搂住他脖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学好本事就回来。”
“那要多久?”
陆铮想了想:“等到石榴再开花的时候吧。”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夜渐渐深了。染坊的灯熄得晚,绣坊的灯熄得早。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林晚在看阿明下午刚到的信。信写得很长,字迹有些潦草,能看出写得很急。
陆铮推门进来,端着一杯热茶:“还不睡?”
“马上。”林晚折好信,“阿明说,那边厂子的废水处理有问题。”
“他倒操心。”
“随你。”林晚笑了,“爱操心这点,真随你。”
窗外又传来火车汽笛声。这次听起来很近,好像就在园子外头那条铁路上。
两人静静听着。汽笛长鸣,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睡吧。”陆铮说。
灯灭了。园子沉入睡眠,只有守夜人的手电光偶尔划过,像夜的眼睛眨了一下。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南方的厂区会机器轰鸣,西北的剧团会响起锣鼓,而这片园地里,染缸会重新注满水,绣针会穿上新的线。
日子一天天过,路一步步走。远方的人在学习成长,家里的人在守候等待。而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让好的手艺传下去,让认真生活的人有路可走。
夜色深沉,星子稀疏。但总有几盏灯亮着,在夜里,在风里,在茫茫时间里。
那是人间烟火,是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