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启程前往蛮荒,仅剩最后一日。
绝情殿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蓄势待发的寂静之中。主殿与侧殿,仿佛两尊沉默的巨兽,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收敛着爪牙,压抑着呼吸,只待那最后的时刻,便撕裂这令人窒息的平静,扑向那未知的、凶险的深渊。
骨头结束了最后一轮深度调息。神识的损耗在珍贵丹药与自身坚韧意志的双重作用下,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比预想中要好。体内那枚“种子”,也因着她连日来小心翼翼的“沟通”与“安抚”,显得安静了许多,虽然那股古老、晦涩、沉重的存在感依旧清晰,但至少,不再如之前那般,稍有风吹草动便蠢蠢欲动、呼应不休。
这让她心中稍定。
推开静室的门,外面天色尚早,晨光熹微,天地间一片朦胧的青灰之色。
她习惯性地走向平台,脚步却在靠近门槛时,微微一顿。
目光,落在了门槛内侧,那块光洁的青石地面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锦囊。
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暗银色云纹锦囊。布料是某种罕见的、水火不侵的冰蚕丝织就,上面的云纹并非绣制,而是以特殊的灵力手法烙印而成,在微光下,泛着极其内敛的、冰冷的银辉。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骨头蹙了蹙眉。昨夜她最后一次回房时,门前分明空无一物。以她的感知,绝情殿内任何细微的灵力或气息波动,都很难逃过她的注意,尤其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前夕。
除非……除非放置它的人,修为高到匪夷所思,或者对绝情殿的禁制与气息了如指掌,能够做到完全的悄无声息,不着痕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锦囊的边缘。
入手冰凉,光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冷梅气息——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标记。
骨头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拿起锦囊,入手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指尖传来的、锦囊内部那数道截然不同却又都异常强大、凝练的灵力波动,却让她瞬间明白,这里面装着的东西,绝不简单。
她没有立刻打开。
而是站起身,握着锦囊,走到平台边缘,望向远处依旧沉睡在薄雾中的群山。晨风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和手中的锦囊。
他在担心。
这个认知,清晰而沉重地砸在她的心头。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担忧,而是一种基于深刻的了解、预见了某种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凶险,而提前做出的、近乎于……托付与准备的举动。
他将这些显然耗费了巨大心力炼制而成的护身之物,以这种沉默的、不给她任何拒绝或推辞机会的方式,放在她的门前。
是一种保护。
也是一种……无声的承认——承认此行的凶险,承认她可能成为目标,承认他无法百分百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所以,他提前,为她备下这些。
骨头攥紧了手中的锦囊,冰蚕丝的布料在她掌心微微凹陷。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锦囊内部,那几枚玉符所蕴含的、属于他的力量与意志。
冰冷,却可靠。
复杂难言的情绪,再次在她胸腔中翻搅。有一丝被珍视、被保护的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不甘、倔强,以及对于这保护背后所预示的巨大危险的凛然。
她不喜欢这种被预先判定为“需要保护”的弱者位置。但理智又清楚地告诉她,在蛮荒那种地方,任何盲目的自信与逞强,都无异于自杀。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缓缓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然后,她转身,走回侧殿。
在静室中央的蒲团上重新坐下,她摊开手掌,那个暗银色的锦囊,静静躺在掌心。
解开系带。
锦囊口微微张开。
三枚玉符,自动地、轻盈地,从锦囊中飘浮而出,悬浮在她面前,散发着各自不同的、温润而强大的灵光。
一枚紫色,光芒幽深内敛,触之,神识便感到一阵清凉与稳固,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与侵蚀。是稳固神魂、防御精神攻击的顶级宝物。
一枚淡金色,隐隐有龙形虚影游弋其中,散发出的守护气息厚重如山岳,坚韧似金刚。其防御之全面与强度,骨头仅凭感知,便能断定,足以抵挡寻常地仙的全力一击。
而第三枚……
骨头的目光,落在了那枚最小、最不起眼、通体莹白、毫无光芒透出的玉符之上。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一块最普通的白色卵石。但骨头却敏锐地感觉到,这枚玉符的“平凡”,恰恰是它最不平凡之处。前两枚玉符的灵力波动清晰可感,而这枚,却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含着某种让她灵魂都微微感到悸动的、极度凝练与危险的力量**。
她伸出指尖,试探性地,轻轻触碰那莹白玉符的表面。
冰凉,光滑,触感与寻常玉石无异。
但就在她指尖触及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共鸣,毫无预兆地,在她识海中响起!
不是“种子”的悸动,也不是外界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坚韧的……连接感!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细若游丝的线,从这枚莹白玉符的最核心处,悄然延伸出来,穿透了空间与物质的阻隔,无声地,精准地,连接到了……她的灵魂之上!
骨头浑身剧震!
指尖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
她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眼前这枚看似普通的莹白玉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这是什么?!
这不是普通的护身符!
这枚玉符里……蕴含着他的一缕本源剑气!不,不仅仅是剑气!还有一道……以他自身神魂为引、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神魂连接!
他将自己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缕剑气,一丝神魂印记),剥离出来,封印在了这枚玉符之中!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无论她被带到哪里,无论陷入何种绝境、迷阵、甚至是被隔绝在独立的空间或结界之中,只要这枚玉符不毁,只要她灵魂不灭,他……就能通过这道神魂连接,感应到她的位置,甚至……她的状态!
这不仅仅是一件护身的器物。
这是一道……以他自身为锚点的、单向的、不可摧毁的……生命与灵魂的……连线!
是托付。
是守护。
更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不容拒绝的……羁绊!
他将自己的“一部分”,交给了她。
以这种方式,宣告着他的存在,他的关注,他的……绝不放手。
骨头感到一阵眩晕。指尖的冰凉,仿佛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到了心脏,冻结了胸腔里所有翻腾的情绪。
她应该感到愤怒吗?愤怒于他这种近乎于监视与掌控的举动?
她应该感到……温暖吗?为这份不惜代价、甚至可能危及自身的、极致的保护?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握着这枚莹白玉符(她甚至不敢再用手直接触碰,只是以灵力小心翼翼地托着它),仿佛握着一座无形的、冰冷的山。
沉重。
坚硬。
无法摆脱。
就在她心神剧烈震荡,对着面前三枚玉符(尤其是那枚莹白的)怔怔出神,不知该如何处置之际——
“咻——”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仿佛某种速度快到极致的羽类生灵破空而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侧殿窗外响起!
声音太轻,太快,几乎瞬间便至!
骨头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周身灵力骤然爆发,右手并指如剑,一道凛冽的淡金色剑气瞬间在指尖凝聚,就要激射向声音来处!
但她的动作,在下一瞬,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那破空而来的“东西”,并未携带任何攻击性的灵力或恶意。恰恰相反,它的气息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带着一种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的、古老而神秘的晦涩波动。
不是杀阡陌那炽烈如业火的煞气。
也不是长留任何一位长老或弟子的灵力气息。
更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的、与世隔绝的、掌控着无数秘密的……地方。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一片最轻的羽毛落地的声响。
骨头霍然转身,目光锐利如电,死死地盯向窗棂的方向。
只见那扇紧闭的、被她设下了简单隔绝禁制的雕花木窗外侧,窗台的边缘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样东西。
不是活物。
也不是法器。
那是一枚……玉简。
一枚通体呈现深邃的、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墨绿色,形状不规则,如同天然形成的、未经雕琢的古玉片般的玉简。玉简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花纹或符文,只在边缘处,有几道极其自然的、如同水波或云气般的天然纹路。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窗外的窗台上,在熹微的晨光中,散发着幽幽的、冷寂的墨绿光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亘古存在的静谧感。
骨头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异朽阁。
这是……异朽阁的信物!
只有那个神秘莫测、洞悉天机、以交易秘密为生的异朽阁,才会使用这种独特的、不带任何标识,却又无人能够仿制的天然墨玉作为传信之物!
东方彧卿!
他果然……知道了!
他知道她体内“种子”的异动,知道蛮荒的变故,甚至……可能已经推演出了他们即将前往的决定!
所以,在这个最关键的、最敏感的时刻,他送来了这枚玉简!
他想说什么?警告?提醒?还是……交易的暗示?
骨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与戒备。她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晨冰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那枚墨绿色的玉简,依旧静静地躺在窗台上,近在咫尺。
骨头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层薄薄的、淡金色的灵力护膜,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枚玉简。
入手冰凉,沉重,质地坚硬异常,仿佛握着一块万载寒冰。玉简内部,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或神识的波动,就像一块死物。
但骨头知道,异朽阁的东西,从来不会如此简单。
她将玉简拿回室内,放在静室中央的矮几上。
然后,她盘膝坐下,凝神静气,将自身一缕极其精纯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向玉简。
没有阻碍。
神识轻易地融入了玉简之中。
下一瞬——
玉简内部,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墨绿色深处,陡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
光芒迅速扩散,凝聚,在骨头“眼前”(神识感应中),浮现出一行字。
不是书写的,不是镌刻的。
那字迹,仿佛直接从虚空中凝聚而成,带着一种古老的、神秘的、不属于此间天地的韵律,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流淌着时间与秘密的光泽。
字迹清晰,简洁。
只有一句话。
一句,足以让骨头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几乎冻结的话——
“蛮荒深处,有心跳之声,与骨共鸣。慎之,再慎之。”
“!!!”
骨头如遭雷击!猛地从蒲团上站起!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矮几,上面的茶具“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行悬浮在虚空(玉简上方)的、幽蓝色的字迹!
心跳之声……与骨共鸣……
心跳之声……与骨共鸣……
这八个字,如同八柄最锋锐的冰锥,狠狠地凿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将连日来,所有压抑的、模糊的、不敢深究的恐惧与猜想,瞬间捅破!暴露在最残酷的现实天光之下!
原来……那不仅仅是“呼唤”,不仅仅是“牵引”!
那东西……是活的!
它有“心跳”!
而那“心跳”,与她体内的“种子”(或者说,与她的“骨”),在共鸣!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与蛮荒深处那未知的、邪恶的、古老的存在之间,存在着某种远超于灵力或气息感应的、更深层次的、近乎于……本源或生命层面的联系!
“种子”……很可能不仅仅是洪荒之力的碎片或载体!
它或许……本身就是那东西的一部分!是它的心脏?是它的意识延伸?还是……复活或降临的关键?
难怪……难怪“种子”会对蛮荒的异动产生如此清晰的“呼应”!
难怪……难怪白子画会如此凝重,甚至不惜亲自前往,并提前为她备下如此厚重的护身之物!
这一切……从一开始,或许就不是“探查”那么简单!
她……可能就是那把钥匙!那个……引子!
“嗬……”
骨头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眼前,那行幽蓝色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蠕动着,化作无数双充满恶意与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慎之,再慎之。
东方彧卿的警告,冰冷而直接。
他是在提醒她,此行的凶险,远超想象。提醒她,要警惕那“心跳”的诱惑与侵蚀。提醒她……或许,连白子画,都无法完全保证,在那种本源层面的共鸣与吸引下,会发生什么……
骨头颤抖着,缓缓地,重新坐了下来。
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枚墨绿玉简(玉简上的字迹,在她读取完毕后,已悄然消散,玉简本身也褪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白、粗糙,如同一块真正的普通石头),而是……抓起了矮几上,那枚莹白的、不起眼的玉符。
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
但这一次,这冰冷之中,似乎隐隐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暖意。
是错觉吗?
还是……那神魂连接的另一端,传递来的、无声的感应与……支撑?
骨头紧紧地,将那枚莹白玉符,握在了掌心。
用力地,握住。
仿佛要捏碎它。
又仿佛……要从这冰冷的坚硬中,汲取一丝力量。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晨光,穿透薄雾,洒在绝情殿冰冷的白玉地面上,照亮了侧殿内,那个独自坐在满地狼藉(摔碎的茶具)之中,握着一枚莹白玉符,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渐渐沉淀为一片极致的、冰冷的清明与决绝的……身影。
东方彧卿的警示,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也如同……撕开了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迷雾。
前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那是深渊。
是心跳的共鸣。
是……无法回避的宿命。
而她,握着他给的“锚”,必须去。
慎之。
她在心中,无声地,对自己说。
然后,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紫色、淡金色、莹白三枚玉符,重新收回到那个暗银色云纹锦囊之中,贴身放好。
接着,她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擦拭佩剑,检查丹药与其余行装。
动作,有条不紊。
神情,平静无波。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警示,从未到来。
只有那眼底最深处,那一丝被深深掩藏起来的、凛冽如刀锋的寒光,暴露了她内心,那已然绷紧到极致、蓄势待发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