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终于停了,秋光正好,御花园内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气和生机。
菊花开得正盛,金黄、雪白、绛紫,一团团一簇簇挤在假山旁、水榭边。各宫妃嫔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赏花,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沈眉庄和年世兰并肩走在最前,端妃、敬嫔稍后半步,乳母抱着公主紧跟身后,祺嫔、李嫔、泠嫔、欣贵人等人跟在后面。淳常在和熹常在年纪小,走在末尾。
行至九曲桥畔,众人停下脚步。桥下池水清澈,几尾锦鲤悠然游过。
年世兰扶了扶鬓边的赤金凤钗,忽然笑道:“今年这菊花开得倒是好。可惜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不能来赏,少了些滋味。”说罢,看向了沈眉庄。
这话说得微妙。沈眉庄神色不变道:“皇后娘娘静养是为社稷之福。待凤体康健了,自然能来赏玩。”
紧接着便是敬嫔开始关于如何节俭和中秋宴的安排上开展了三三两两的讨论,欣贵人招呼着众人:“各姐妹们都聊聊看,还有什么更好的节省办法?”
甄玉娆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帕子里。连日求见养心殿不得,焦灼如同蚁噬,可崔槿汐的话语、姐姐的面容,又逼得她将这份慌乱死死按捺下去。就在这片混沌的挣扎中,一段儿时记忆倏然刺破迷雾——母亲曾淡淡提起,某年水患后,她便是变卖了所有陪嫁首饰,在城中设起粥棚,既安顿了流民,也助父亲稳住了官声。那话语里一丝朴素的骄傲,此刻竟成了甄玉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不懂经纬国事,但母亲用行动刻下的道理清晰如昨:济人之急,便是为君分忧。
这念头一经落下,竟催生出一股孤勇。她不再犹豫,转身便朝着那笑语嫣然的菊丛深处走去。
于是,当那阵细碎却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时,众人回眸,只见熹常在快步而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中却燃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亮光。而紧跟在她身后半步的崔槿汐,脸上那副谦卑得体的笑容尚未撤下,眼底却已掠过一丝无可挽回的惊惶。她的心在那一刻直坠冰渊——完了。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小主竟会选这条最糟的路:不在御前私下表露忠心,反而在六宫齐聚之时,将这注定沦为笑柄的稚拙主意公之于众!几乎能预见随之而来的风暴,崔槿汐指尖冰凉,连一个警示的眼神都来不及递出。
甄玉娆规规矩矩行了礼,抬起头时,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嫔妾……嫔妾有一事想禀报。”
年世兰微微挑眉:“何事?”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将记忆里的方法笨拙地搬到了眼前,像是背诵般快速说道:“嫔妾听闻前线粮草被劫,将士们粮饷吃紧,心中甚为忧虑。嫔妾愿……愿拿出自己的首饰及皇上赏赐的礼品变卖,所得银两用于开设粥棚,也为前线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落下,四周陡然一静。
年世兰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哟,本宫当是什么大事呢。”年世兰用帕子掩了掩嘴角,眼波流转间尽是嘲弄,“熹常在,你这点家底,变卖了能值几个钱?本宫都不敢说拿年家和皇上赏的东西去变卖,你倒敢开这个口。”
甄玉娆的脸更红了,咬唇道:“嫔妾……嫔妾只是……”
“只是什么?”华贵妃打断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少女,“前线缺的是几千石、几万石粮草!你那点子首饰,换来的米够几个人吃?一人一碗?还是一人一杯?”她冷笑,“难不成你还想在前线设粥棚?让天下人笑话皇上穷得要用女人的私房钱贴补军饷?”
“嫔妾不是这个意思!”甄玉娆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是什么意思?”华贵妃不依不饶,“小小年纪,心里花架子倒不小。这些不顶用的主意,你自己关起门来主仆乐呵乐呵也就罢了,非要摆到台面上来现眼。”她说着,目光扫过一旁脸色发白的淳常在,“你也是。”
淳常在吓得往后缩了缩,不敢接话。
崔槿汐急得额头冒汗,正要开口圆场,却被祺嫔抢了先。
“华贵妃娘娘说得是。”瓜尔佳氏袅袅婷婷走上前,上下打量着甄玉娆,笑容甜美,话语却毒,“熹常在,你若真有多余的首饰,不如想想怎么帮帮你那在甘露寺的姐姐。毕竟——”她拖长了音调,“你父亲死在牢里,你现在可就剩下这么一个亲姐姐了。”
“你胡说!”甄玉娆猛地抬头,声音尖厉,“我父亲没死!”
祺嫔“咯咯”笑起来:“我可没胡说。是我阿玛亲口说的——甄远道啊,在牢里大刑都用过了,上头本来还让太医仔细吊着他的命呢,谁知不知怎的,一夜之间,突然就死了,死得可惨啦。你要是不信,自己去问问呀?”
甄玉娆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祺嫔,那眼神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
场面一时僵住。
端妃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祺嫔,积点口德吧。”她转向甄玉娆,声音温和却疏离,“熹常在年纪小,思虑不周也是有的。今日这话就到此为止,莫要再提了。”年世兰闻言,眼风都未往端妃那边扫一下,直接侧过身,用戴着赤金护甲的指尖拂了拂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说罢,端妃看向崔槿汐:“送你小主回碎玉轩歇着。”
崔槿汐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甄玉娆,半扶半搀地将人带离了这是非之地。淳常在见状,也慌忙行礼告退,小跑着跟了上去。
回碎玉轩的一路,甄玉娆只是无声落泪,魂不守舍。崔槿汐半扶半架着她,手臂承着她的重量,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疲惫。
错了。全错了。
她原是想打磨一把虽钝却可用的刀,寻隙递到御前。岂料这刀自己跳出了鞘,在所有敌人面前舞了一通破绽百出的把式,若是……若是从前那位小主…… 这个念头刚冒尖,就被崔槿汐死死按了下去。
御花园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只余秋风拂过菊丛的沙沙声。
年世兰甩了甩帕子:“没意思。回宫。”她转身离去,灵芝快步跟上。其余妃嫔面面相觑,也纷纷行礼告退。
最后只剩下沈眉庄和安陵容二人。
沈眉庄望着甄玉娆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安陵容走到她身侧,轻声道:“眉姐姐在看什么?”
“看一个走错路的孩子。”沈眉庄收回目光,声音平静,“也看一场精心设计的戏。”
安陵容眸光微动:“眉姐姐的意思是……”
“没什么。”沈眉庄转身,藏云和扶月立刻跟上,“只是觉得,这后宫的日子,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说完便示意与安陵容一同迈步离开。
端妃在稍远的地方站着,瞧着沈眉庄与安陵容两人,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菊丛深处,才缓缓抬手,摸了摸发间一支簪子。
“锁青。”她唤道。
“奴婢在。”
“给碎玉轩送去。”端妃顿了顿,“就说……给熹常在压压惊。她父亲的事情,让她节哀,保重自身,有空多来延庆殿坐坐。”
锁青垂首:“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去。九曲桥畔终于空无一人,只有满园秋菊在风里轻轻摇曳,金黄的花瓣片片飘落,坠入池中,随水而去。
远处宫墙之上,一只孤雁掠过天空,发出凄清的鸣叫,很快消失在层层殿宇之后。
秋天,真的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