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林碧痕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点评一道菜咸了还是淡了。
但在场的同伴，每一个的耳朵都像被惊雷擦过，瞬间竖了起来。
风辞酒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打破了这片被圣歌统治的诡异宁静，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狂热与兴奋的神情。
燕如玉更直接，血色长枪的枪尖微微下沉，枪身发出渴望饮血的低沉嗡鸣，仿佛一头被囚禁太久的凶兽嗅到了血腥。她的战意，在墨渊死后，已被提纯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沸点，急需一个宣泄口。
林碧痕只是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
那条缠绕着紫红色深渊纹路的手臂，在金色圣光的映照下，显得无比妖异、不详，像是一件不应存在于此世的禁忌之物。
她没有结印，也没有吟唱任何咒语，只是对着远处那个正在标准微笑、优雅行礼的白袍人，隔空……虚虚一握！
嗡——！
手臂上的紫红色纹路骤然亮起，不再是死寂的图案，而是活了过来！一道由纯粹怨念与深渊吞噬之力构成的、几乎透明的锁链虚影，如毒蛇般从她掌心暴射而出，瞬间跨越空间，无声无息地“插入”了那个白袍人的后心！
与此同时，一段冰冷、不带任何情感的意志，如最高权限的指令，沿着那条锁链，强行注入了对方的“核心程序”！
【用户‘元序古神’，您的产品‘归墟神国’存在严重bUG。】
【产品体验：评价：秩序虚假，剥夺个性，毫无生气，建议回炉重造。】
【现由‘天道差评师’林碧痕，提交第一份差评修正案：唤醒自我意志。】
那白袍人行礼的动作戛然而止，脸上的微笑依然完美，身体却僵住了。
接受他行礼的同伴，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保持着微笑等待的姿势。
时间，仿佛在他们之间凝固了。
一秒。
两秒。
咔……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玻璃碎裂的异响，从那白袍人身上响起。不是骨骼，不是血肉，而是他脸上那张完美无瑕的微笑面具，出现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痕！
嘴角僵硬，眼角抽搐。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是优雅从容，而是带着一种提线木偶被剪断了所有丝线的、剧烈抽搐般的僵硬。他抬起自己的双手，用一种看陌生造物的视角，翻来覆去地看，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依旧挂着完美微笑、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复制粘贴的“同类”，眼中的空洞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茫然所取代。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空洞的眼眸倒映出的，那张正在分崩离析的脸上。
“我……是……谁？”
他的声音不再是和谐圣歌的一部分，而是像一台被病毒感染的机器，混杂着电流的杂音与尖锐的嘶鸣，发出了这个“神国”诞生以来，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疑问。
轰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神国”剧烈地动荡起来！
天顶那轮巨大的“太阳”疯狂闪烁，圣洁的金光变得明暗不定，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回荡在天地间的圣歌，瞬间卡顿、变调、扭曲，化作无数灵魂被撕碎般的尖啸杂音！
街道上，所有穿着白袍的“行人”全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脸上的完美微笑，一个接一个地开始龟裂、剥落，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一片空洞的、扭曲的数据流！
有的茫然四顾，有的抱着头，发出无意义的嘶吼，身体像信号不良的影像般闪烁、错位。
秩序，在崩塌。完美，在瓦解。
“不好！”苏轻言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风辞酒也破口大骂一声：“焯！被摆了一道！好家伙，这是什么鬼东西。
不用他们提醒，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股致命的恶意。
脚下的白玉长街正在液化，变成粘稠的、能将人灵魂都拽入深渊的金色泥沼。
四周的金色神殿在快速褪色、风化，化为漫天飞扬的金色沙尘，每一粒沙尘都带着瓦解神魂、篡改记忆的诡异力量。
“站稳！不要散！”
燕如玉发出震天怒吼，长枪悍然顿地，血色罡气如怒龙般爆发，试图强行圈住所有人。
但，晚了。
那金色的沙尘暴是有生命的！它们铺天盖地，无视了她的罡气，如同亿万只饥饿的蝗虫，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鬼厉只觉得浑身一沉，那尖啸的杂音和令人作呕的甜腻花香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抹去。金色沙尘侵入他的七窍，他的神魂。
归墟的冰冷，被阳光的温暖所替代。
血腥的铁锈味，被雨后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气息所覆盖。
手中噬魂棒那沉重、冰冷、仿佛与血肉相连的触感，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飘飘的、带着几分熟悉的……铁器的感觉。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风声。吹过竹林的，沙沙作响的风声。
鬼厉的身躯彻底僵住了。
他身上那件玄黑色的长袍，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青云门弟子朴素的蓝白道服，甚至袖口还有些磨损。
手中那根戾气冲天的噬魂棒，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他再熟悉不过的，剑鞘古朴的长剑……
不对！
这个念头刚升起，鬼厉低头，看到了自己手中的剑。
那是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剑身还带着几点顽固的锈迹。
这是……他刚刚入门青云门时，门中统一发放的第一把剑。
他的手，也变了。不再是那双布满老茧、沾满血腥、因常年握着噬魂棒而显得骨节粗大的手。而是一双属于少年的，干净、甚至因为常年砍竹子而有些笨拙的手。
理智在疯狂地尖叫：这是陷阱！是幻境！
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享受着这份久违的、不属于“鬼厉”的轻松与温暖。
他艰难地抬起头。
不远处，大竹峰那熟悉的厨房里，正飘出混合着米饭和炒菜的香气。
“小凡！又在那发什么呆呢？快来帮我烧火！不然今天没你饭吃！”
一个爽朗又亲切的话语传来。
鬼厉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了厨房门口，那个系着围裙，叉着腰，正没好气瞪着他的，胖胖的身影。
是杜必书，六师兄。
“还有你！田灵儿！又偷懒！说好了你今天洗菜的！”
“知道啦，我这不是在练剑嘛！”
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娇俏话语响起。
鬼厉缓缓转过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正舞动着琥珀朱绫，身姿灵动。她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停下动作，调皮地冲他扮了个鬼脸。
“小凡，看我这招‘神剑御雷真诀’使得怎么样？爹爹说我快赶上你了！”
鬼厉的大脑一片空白。
师姐。
活生生的，会笑，会闹，会跟他赌气的田灵儿。
一切，都回到了十年前。不，比十年更早。回到了草庙村惨案之后，他刚刚在大竹峰站稳脚跟，那个最无忧无虑，也最卑微怯懦的少年时代。
心魔幻境。
鬼厉瞬间判断出自己身处的境地。这是最恶毒，也最无法抗拒的陷阱。
它没有给你无法战胜的敌人，却给了你最无法舍弃的过往。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凝聚灵力，试图唤醒体内的天书功法，试图找到噬魂棒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
然而，丹田空空如也，温暖而平和。
他只是一个刚刚学会了“太极玄清道”第一层的，最普通不过的青云门弟子，张小凡。
“放弃吧。”
一个温柔到能将万古坚冰融化的女声，在他身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响起。
鬼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这个梦就碎了。
一个他用十年血腥与孤寂，都未能换来的，完整的梦。
“只要你放弃抵抗，这一切就都是真的。”那女声又近了一些，带着一丝熟悉的俏皮笑意，吐气如兰，“你看，这里没有仇恨，没有正魔之分。你不是鬼厉，你只是张小凡。”
“你的师兄师姐们都在等你吃饭。”
“齐昊师兄……也不会来抢走你的师姐。”
“你喜欢的，都会留在你身边。”
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从后面，轻轻牵住了他那只属于少年的、干净的手。
鬼厉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低垂。
那是一只皓白如玉的手腕，上面戴着一串小巧的金色铃铛。
叮铃。
清脆的铃声，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灵魂之上，敲开了那座他冰封了十年的心防。
“留下来，好不好？”
他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耗尽了十年的偏执，缓缓地，一寸寸地，转过了身。
绿衣如荷，亭亭玉立。
笑靥如花，灿若星辰。
她就站在他面前，微笑着，那双灵动的眼眸里，倒映出他此刻呆滞而年轻的脸庞。
“小凡，”她歪了歪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我饿了，我们去吃糖葫芦吧。”
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