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寒意未散。长安城外的官道上,积雪压断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仿佛天地也在为某桩隐秘之事低语。一骑快马踏破晨雾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碎玉般的雪沫,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血痕——那不是马的血,而是绑在马鞍侧袋中一封密函渗出的暗红。
这封信,是用针尖蘸血写成的榜文。
三日前,东市绣坊突发大火,火势凶猛却蹊跷异常:四面门窗皆从内反锁,水车迟迟不到,待禁军破门而入时,只余焦梁残柱与一具蜷缩于织机前的女尸。她十指尽裂,掌心仍紧攥半幅未完成的云锦,其上以金线勾出“清君侧”三字,字尾拖长如泪痕。更令人惊骇的是,她的舌尖被银针贯穿,钉在绣布之上,宛如一场献祭。
消息封锁极严,可流言总比圣旨跑得快。街头巷尾已有童谣悄然传唱:“海棠不开春不开,血书不揭帝不安。”百姓不敢明言,却在茶肆酒楼间交换眼神——这已非单纯的绣坊走水,而是一场指向权力核心的无声宣战。
宫中,杜嬷嬷跪在冷殿阶下,额角抵着冰砖,身后两名小太监抬着一口黑檀木箱。开箱之声如雷贯耳: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七份同样的血书,内容一字不差,皆以女子之血书写,笔迹各异,却都模仿同一种古体隶书——那是前朝废太子临终前所书《罪己诏》的字体。
“十七处地方绣局,一夜之间同时出现此物。”皇帝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平静得近乎诡异,“你说,是谁有这般手段?又是谁,敢借死人之手,向朕递刀?”
杜嬷嬷伏地不起,喉间滚动一声轻笑:“回陛下,不是死人递刀……是活人借尸传信。这些女子,生前皆曾是‘棠血绣’的学徒,隶属旧太子妃麾下。她们没死于火灾——她们是被选中去死的。”
空气骤然凝滞。
原来,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焚名立誓”。每一个赴死者,都是自愿将生命织进这场复仇图景中的丝线。她们用自己的血,写下对当朝的控诉;用死亡本身,成为传递讯息的载体。而这十七份血书,最终汇聚成一道隐形的榜文——它不在城门张贴,不在市井传阅,却早已刺入人心。
此时,沈清砚正立于皇城西角楼,手中握着一份抄录本。风掀动纸页,他目光落在末尾一句:“昔年嫁衣焚于雪夜,今以血为引,重开春风之路。”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知道这个名字所指何人。
苏锦年,那个曾在雪夜里烧毁自己嫁衣的女孩,如今已成为一股潜行于锦绣之间的暗流。她不在明处,却无处不在。她的针,不再只为缝合布帛,更为缝合破碎的真相;她的线,不再只为绣花描凤,更为串联起被掩埋的冤魂。
当晚,沈清砚乔装出宫,潜入城南废弃的染坊。月光透过破瓦洒落,照见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拼图——由数十块碎布拼接而成,每一块都来自不同地区的绣品残片,而连接它们的,是一根细细的红线,蜿蜒如脉络,最终指向皇宫深处的一座偏殿:昭和阁。
那是十年前太子妃暴毙之处,也是当年“棠血绣”绣坊的原址。
“你来了。”阴影中走出一人,素衣荆钗,面容清冷如霜。苏锦年手持一枚乌木绣针,轻轻挑亮油灯,“我等你三天了。”
“你知道我会来?”沈清砚问。
“因为你读过那份血书。”她淡淡道,“而且,你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十七个人?”
她转身展开一张舆图,其上标注着十七个地点,恰好构成一朵盛开的海棠形状。“这是‘回针十八式’的最后一式布局图,缺一角,则阵不成。她们牺牲自己,是为了唤醒最后一人——一个本该死去、却被秘密藏匿十年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轻若游丝:“我的 twin sister,锦书。”
沈清砚瞳孔微缩。世间无人知晓,当年太子妃难产双生,一婴夭折,另一被杜嬷嬷调包送出宫外。而如今,那枚缺失的“花瓣”,终于开始绽放。
远处钟鼓楼敲响五更,天边泛起鱼肚白。苏锦年将最后一块血布贴上墙图,红线瞬间贯通全局,宛如一道闪电劈开长夜。
“这不是叛乱。”她望着窗外初醒的长安,低声道,“这是复活。我们要让天下看见,那些被烧毁的嫁衣、被抹去的名字、被雪掩埋的真相——全都将以血为墨,重新绣入史册。”
风起,残布猎猎作响,如同无数亡灵在低吟。
而在皇宫最深的档案库中,一本尘封已久的《绣官名录》被人悄然翻开,其中一页赫然写着:
棠血绣 · 执针者令:凡持此证者,可调天下绣工,代天行罚,先斩后奏。
那枚铜印的印泥尚未干透,殷红如新绽海棠。
春天,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