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一片欢欣鼓舞中度过,这一年扬州城的冬日,阳光虽淡,却仿佛比往年多了几分暖意。街市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活力,漕运码头的号子声依旧响亮,只是少了些往日的横征暴敛与欺压,多了几分有序。田间地头,农人们谈论的不再仅仅是生计的艰难,偶尔也会提及那“摊入田亩的丁银”和“一次缴清的鞭银”,话语间少了沉重,多了些许盘算与盼头。盐案的血腥气息逐渐被日常的烟火气冲淡,而新政带来的微妙变化,如同地下的潜流,悄然改变着这座城市的肌理。
朝廷的旨意终究是到了,措辞温和却不容置疑,催促太子曹玉成尽快结束南巡,返京述职。扬州局面已定,盐税大案了结,新官业已到任,似乎再无久留的理由。
然而,曹玉成的心思却更深一层。他深知,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清洗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可以靠强力暂时填充;一套触及根本的新法,可以靠威势与惠民之初衷强行推行。但若要这新法真正扎根,不因人亡政息,不因旧势力反扑而夭折,关键在于“人”——在于执行新政的官员是否真正理解、认同并善于操作,在于能否在新旧交替的夹缝中,培养出一批既忠于新法、又熟悉地方情弊的“自己人”。
于是,在接到返京催促后,曹玉成并未立刻动身,反而以“交接梳理、确保平稳”为由,又逗留了一段时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召集所有新到任的扬州各级官员——从知州、同知、知县,到六房主事,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新政讲习”。
讲习地点不在威严的大堂,而设在别院一间宽敞明亮的花厅。曹玉成未着太子冠服,只一身简朴儒衫,坐于上首。他没有让盛长柏或章衡代劳,而是亲自执鞭,站在一块巨大的木板前,板上贴着扬州新绘的鱼鳞图册摘要与新税法则简表。
“诸公远来辛苦,扬州百废待兴,日后倚仗诸位之处甚多。” 曹玉成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自带威仪,“今日请诸位来,非为训示,乃为探讨。探讨的,便是眼下扬州正在试行的‘一条鞭法’与‘摊丁入亩’。”
他先从盐案之弊讲起,剖析旧有税赋、徭役、丁银制度的种种漏洞如何被贪官污吏、豪强士绅利用,最终导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继而,他详细解释新法的设计初衷:简化税制,透明征收;均平负担,抑制兼并;确保国用,体恤民力。
“或许有同仁疑虑,此法骤行,是否过于激进?是否会触动太大,引发不稳?” 曹玉成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官员,其中不乏面露难色或暗自皱眉者,“孤在扬州数月,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百姓苦旧法久矣!清丈田亩时,百姓踊跃协助,非畏孤之威,实渴新政之利也。盐案殷鉴不远,可知上下壅塞、官商勾结、盘剥无度之害,终至糜烂不可收拾。新政之行,非为与民争利,实为与民息争,为朝廷固本,为万民开生路。”
他结合扬州已经初步清查的田亩数据,具体演示新税如何计算,对比旧制下各类农户可能的负担变化。他坦承新政推行中可能遇到的困难:银钱折纳过程中的市价波动问题,胥吏可能的新舞弊手段,地方豪强或明或暗的抵制,以及新政对地方财政短期可能的影响。
“然,因噎废食,智者不为。” 曹玉成斩钉截铁,“关键在于执行之人。诸公皆朝廷栋梁,学富五车,然地方实务,尤其此等全新之法,恐需时日揣摩熟悉。故孤为诸公预备了一份‘活’的章程,一组‘在地’的顾问。”
他轻轻击掌。花厅侧门打开,走进来十数人。他们衣着各异,有身着半旧绸衫、眼神精明的中年账房,有皮肤黝黑、手掌粗大却谈吐清晰的船行管事,有看似普通、却对乡间田亩纠纷调解头头是道的里社老人,甚至还有两位曾在太子产业中负责工程营造、对物料人力核算极其敏锐的匠头。他们,正是此前在权力真空期被临时启用、表现卓异的“协理”人员中的佼佼者。
“此诸位,皆于扬州新政试行前期,在田亩清查、赋税折算、民事调解、物料统筹等诸方面,表现出务实之才与忠谨之心。” 曹玉成介绍道,“他们非科举正途,然深谙市井民情,熟知地方积弊,于新政具体操办,颇有心得。自即日起,孤将其编为‘扬州新政咨议顾问团’,直属府衙,不占正式官缺,无品级,却有建言、协理之责。凡涉及新政推行之具体疑难、旧俗纠葛、数据核验、民情反馈,诸公皆可咨询于彼等。彼等亦会定期汇集地方实情,呈报府衙参考。”
这一安排,令在场的新官员们大为讶异。以白衣、甚至商贾匠人之身,顾问官府政事?虽无实权,却是个极其巧妙的设置。既解决了新官不熟悉地方情况的燃眉之急,又实际上将一批经过考验、理解新政、且忠于太子的“自己人”,以合法形式嵌入了地方行政的咨询环节。这些人熟知底情,能有效制衡可能阳奉阴违的旧胥吏,也能为新官提供“接地气”的决策参考。
“新政之于扬州,如幼苗初植,需精心护持,方得成长。” 曹玉成最后总结,目光深沉,“孤不日将返京,然心系于此。望诸公能体察朝廷苦心、孤之深意,与顾问团诸位精诚合作,将我扬州新政试点,做实、做好、做出成效。这不只是扬州一地的政绩,更关乎朝廷未来大政方略。做得好,诸公便是开创之功臣;若有差池……”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伴随着盐案未远的阴影,让每个人都心中一凛。
讲习持续了整整一日。曹玉成耐心解答疑问,甚至与官员、顾问们就具体案例进行推演辩论。新到任的官员们,从最初的疑虑、矜持,到后来渐渐被太子的清晰思路、务实态度以及那些“顾问”们对细节的精准把握所吸引,开始认真思考如何接手并推进新政。
随后数日,曹玉成又单独召见了部分重要官员和顾问团核心成员,一一叮嘱,平衡各方,明确权责。他让盛长柏、章衡将数月来整理的所有新政相关文书、数据、案例,编纂成册,副本留存府衙,正本带回京师。同时,他行文朝廷,详细奏报了新政试点初期情况、顾问团设立之由及其职能,请求朝廷认可并给予一定支持。
离扬前夕,曹玉成特意微服,再次走了一遍扬州城的街巷,去江边看了初具规模的海防队操练,去营造院看了初现雏形的新船龙骨。最后,他站在修缮一新的府衙前,看着“扬州新政咨议顾问团”那块不起眼却意义非凡的牌子被挂上侧廊,沉默良久。
“殿下,都安排妥当了。” 张桂芳悄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
曹玉成点点头,望向北方:“京中催得急,是该回去了。但愿这扬州之火种,不会因孤离去而熄灭。”
“有顾问团在,有新法惠民之实在,更有殿下今日布局之深,火种必不会熄。” 盛长柏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语气带着感慨与信心。
曹玉成不再多言,转身登车。车队缓缓启动,离开这座他倾注了无数心血、也见证了雷霆手段与新生希望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