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伴。”
“奴婢在。”王承恩连忙爬起,胡乱抹掉脸上的泪。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
“传旨。”
“追赠袁可立为太保,赐谥号‘文襄’。
“文”字无需多言,在谥法中,这是对文臣的最高荣誉之一,代表“道德博闻”、“勤学好问”、“经天纬地”。
襄:“甲胄有劳,因事有功”。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辍朝三日,着唐王朱聿键,代朕为太保举哀。”
“还有……”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那黑漆描金的匣子上,声音里多了一丝暖意。
“袁枢奏请为父治丧,朕准其所奏。特赐金千两,交由河南布政使司悉心办理,规制务求隆重。使忠臣孝子之心得慰,亦显天恩浩荡,臣节克彰。”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口谕。
“再去传朕的话给袁枢:‘朕不强留你,是体谅你一片孝心。然,国家用人之际,朕更望你能子承父志。为袁卿守制三年,以尽人子之责。三年之后,若你仍有报国之念,大明朝堂,虚位以待!’”
说完,朱由检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紧闭的窗扇。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吹进大殿。
炭火被吹得发红。
他缓缓摊开手掌。
一片晶莹的雪花,悠悠飘落,停在他的掌心。
掌心的温热,让它迅速融化。
化作一滴冰冷的水。
就像袁可立的一生,清白而来,干净而去。
他收回手,缓缓握紧了拳头。
老臣已逝,但他的话,朱由检听进去了。
知止,而后能进。
宽厚,方可聚人。
次日,袁可立的丧仪奏章并未如期而至。
等来的却是另一个坏消息。
礼部尚书,徐光启,病倒了。
消息说,徐阁老是在部衙署处理公务时,剧烈咳嗽不止,晕厥了过去,被家仆们七手八脚抬回了府邸。
“太医!让所有当值的太医都过去!”
朱由检的声音嘶哑。
王承恩躬身领命,奔出殿外安排。
可他还没回来,殿内就再次响起了皇帝压抑着暴怒的命令。
“备驾!”
朱由检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带倒了身侧的笔架。
一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想劝又不敢,只能哆嗦着领旨。
“皇爷!”
刚安排完太医的王承恩冲了进来,一张脸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爷,外头风雪漫天,您是万金之躯,万万不可啊!”
朱由检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望向殿门外面的风雪里。
“袁卿刚走,朕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朕得去看看朕的肱骨之臣!”
他知道,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徐光启这一病,恐怕就再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青霉素的研制还没经过系统化的验证,而且年迈的病也不一定是青霉素能治疗的。
仪仗被减到最简。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黄罗伞盖,只有两百余名锦衣卫缇骑裹着一身风雪,护卫着一架马车。
紧随其后是李祖述带着一大队金吾卫。
车轮碾过长安街厚重的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徐光启的府邸在宣武门外,这里住的多是京官,门庭大都并不显赫。
两盏在寒风中明灭不定的风灯,透着一股书卷气。
府门大开着,显然太医们得了死命令,已经先一步赶到。
朱由检下了车,示意不用通报,径直带着王承恩往里走。
穿过两进院落,没有奇花异石,没有亭台楼阁。
回廊下,几个奇形怪状的木架子被稻草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那是徐光启用来做农事试验的宝贝。
哪怕是这般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气,这位老人依旧惦记着他的农事试验。
最深处,一间书房亮着昏黄的灯火。
窗纸上,映出一个佝偻的剪影,那影子剧烈地颤抖着,随即响起撕心裂肺、却又拼命压抑的咳嗽声。
另一个影子正搭着他的手腕。
朱由检的脚步停在了门口,胸口一阵发堵。
片刻后,太医躬着身子,满头大汗地退了出来,一抬头看见门外一身寒气的皇帝,吓得双腿一软就要下跪。
朱由检摆摆手问道:
“如何?”
太医面如死灰,声音都在发颤:“启禀陛下,徐阁老…其脉象沉细欲绝,真元枯耗,此乃积劳成疾,油尽灯枯之象……臣等……臣等已用参汤吊命,但……但恐怕非药石可医,还请陛下……圣裁。”
“废物!”
朱由检的怒火瞬间引爆。
“朕问你的是方子!是能不能救!你跟朕说什么非药石可医!”
他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双目赤红。
“若事事皆听天命,朕养你们这群太医何用!滚!再去想办法!”
朱由检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暴戾,这才推门而入。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药味混合着陈年书卷的墨香,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单。
一张床,满屋子的书。
书架上,桌案上,甚至地上,到处都堆满了手稿和卷宗。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并非大明那套两京十三省的疆域图,而是利玛窦当年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的摹本。
上面标注着五大洲的轮廓,纵横交错的经纬线,是一双睁眼看世界的眼睛。
“咳咳…是方太医吗?药方……交给下人便是。”
床榻上的老人听见动静,费力地撑起身子,声音干涩。
他花白的胡须凌乱,颧骨高耸,脸上泛着一层不祥的青灰色。
当他看清来人时,浑浊的眸子瞬间瞪大了。
“陛……陛下……”
他挣扎着,就要翻身下床。
“爱卿别动!”
朱由检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双手按住那双枯瘦如柴的肩膀。
“朕是来看望先生的,这里没有君臣。”
朱由检将老人按回被褥中,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强颜欢笑:“太医说了,只是风寒,爱卿静养些时日,便会好转。”
徐光启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枯槁的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陛下……不必安慰老臣了。”
“臣的身子,臣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愧疚。
“倒是袁阁老的丧仪……臣无能,规制尚未拟定,咳咳……反倒让陛下为此操心。”
“那些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