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北城的夜,显得安静。
只有城墙未干的水泥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灰土味,混着草原特有的腥风,钻进人的鼻孔。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卢象升没睡。
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幅巨大的羊皮舆图前,像一尊沉默的铁塔。
手里捏着杨廷麟刚刚统计上来的战损密报,纸张被他指间的力道捏得微微发皱。
明军看似连战连捷,但皇太极的封锁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那头盘踞在阴山背后的饿狼,已经摸清了这边的规律。
“报——!”
一声嘶哑的呐喊,伴随着一阵骤然撕裂死寂的马蹄声,在帐外炸响。
紧接着,是亲兵带着颤音的通禀。
“部堂!朔方左卫指挥佥事许平安,押送土默特部信使求见!”
亲兵的声音都在抖。
“看起来很急!”
卢象升霍然转身,肩甲碰撞脆响。
“带进来!”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风倒灌而入。
浑身是土的许平安,拖着人冲了进来。
那人就是赛音。
刚一进门,许平安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膝甲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那方沉甸甸的镀金银驼纽,双手举过头顶。
“部堂!土默特台吉俄木布楚琥尔,遣使献上‘顺义王’印!”
许平安的声音急促,嘶哑。
“急报:土默特左右两翼,古禄格、杭高二人,已率三万大军,尽出归化,正分两路,直扑朔方!”
站在一旁的杨廷麟,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桌案上,漆黑的墨汁溅开,污了一整页军报。
卢象升大步走下帅案,一把抓过那方驼纽。
入手冰冷而沉重。
他的手指抚过印钮上那熟悉的驼形纹路,指尖竟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是真的。
虽然如今的顺义王是察哈尔的林丹汗,但这枚印,确确实实是土默特部昔日荣光的象征。
“三万人……”
卢象升猛地抬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恐惧。
恰恰相反,一团火焰,骤然腾起。
“好一个皇太极!”
“好一招双管齐下!”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兴奋。
“他在宁北城下摆开大军的阵势,就是要让本督以为他着急了,要强攻宁北,逼着本督将所有精锐都压在这里!”
“而他真正的杀招,是借土默特这把刀,从背后捅穿我们兵力空虚的朔方!”
杨廷麟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部堂,朔方主力已尽数派出,城中空虚,城防更是尚未完备!若是被三万大军冲进去……”
“那就全完了。”
卢象升冷冷接话,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两城相隔百里,唇亡齿寒。朔方一旦失守,宁北就会立刻变成一座绝地孤岛,被皇太极和土默特人前后夹击,活活困死在这片荒原之上。”
这时,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赛音,艰难地抬起头,用蒙语急促地嘶吼了一串。
一旁的通译立刻翻译:“大人,他说,他们的台吉俄木布是被逼的!真正带兵的是古禄格和杭高,他们是皇太极的狗!台吉说,土默特部愿献出归化城!”
卢象升的目光,落在这个年轻的蒙古人身上。
他看了许久。
久到帐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给他松绑。”
卢象升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赏酒,赏肉。”
“部堂?”杨廷麟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劝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卢象升重新走回帅案后,大马金刀地坐下,那一瞬间,一股统帅千军万马的威压,充斥了整座大帐。
“俄木布有名无实,本督早就知道。他这是被皇太极逼上了绝路,想拿这三万大军的动向,当做投名状,换取我大明帮他夺回部族。”
卢象升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这份投名状,本督收了!”
他猛地一挥手,抓起案上的令箭筒,哗啦一声,将十几支红漆令箭尽数倒在桌上!
“传令!”
帐外两名令兵闻声而入,单膝跪地,背脊挺得笔直如枪!
“第一道信!发山西总督府!”
“急告曹文诏总督!土默特倾巢而出,此乃天赐良机!”
一名令兵沉声领命,接过令箭,转身如风,飞奔而去!
“第二道信!发蓟镇总兵府!”
卢象升的手指重重划过舆图东侧,直指宁北。
“告尤世威总兵!皇太极主力已现,可以向宁北靠拢,形成犄角之势!”
又一支令箭被取走!
杨廷麟站在一旁,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手中的笔在纸上疯狂记录,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不是防守!
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卢象升看了一眼杨廷麟,声音不疾不徐:“伯祥,事出紧急,陛下授权本督有临机专断之权。但军国大事,必须即刻拟一份详细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呈陛下!”
“第三道信!”
卢象升顿了顿,看向舆图西北角那片更加辽阔的空白。
那是察哈尔部的牧场。
“以朝廷之名,传信顺义王林丹汗!”
“告诉他,皇太极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土默特、喀喇沁精锐尽出,草原空虚,正是他痛打落水狗,收复旧日荣光之时!”
“顺义王既受我大明册封,便有拱卫朔宁之责!”
“若此时首鼠两端,畏缩不前,战后,我大明将重新审视‘顺义王’这三个字的分量!”
驱虎吞狼!
“最后一道信!”
卢象升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帐篷顶,看向遥远的东方。
那里,是大明如今最坚固的防线。
辽东。
“八百里加急,传信辽东总兵、靖虏大将军徐允祯!”
“皇太极主力已入草原,与我部鏖战,其辽东老巢,必然空虚!”
四道令信,从宁北这座小小的营盘,猛地刺向了草原的四面八方!
这才是双城真正的作用!
这两座孤悬塞外的城池,从来都不是为了被动挨打的堡垒!
它们是诱饵!是钉子!
一旦皇太极这条大鱼死死咬住,四面八方的大明军队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群,一拥而上,将他撕成碎片!
卢象升转过身,重新走到赛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正在狼吞虎咽啃着羊腿的蒙古青年。
“接下来就要看我们这两座半完工的城,能不能扛得住……这第一波最猛的浪头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许平安,眉头微蹙。
“朔方那边……”
许平安猛地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疼。
“部堂,按赛音的脚程和路途推算,土默特部的前锋。”
“最迟三日后,便可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