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陕西与山西。
旱得太久了。
范围太大了。
绝收的土地,绵延千里。
在这种末日般的景象下,所谓的组织,所谓的控制,都成了一句苍白的空话。以工代赈,运的来粮食却运不来水源。
朱由检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
他靠在龙椅上,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被重压挤出的疲惫。
“大伴。”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散在安静的西阁里。
“朕这么努力地想要赈济灾民,想要挽救他们。”
“可为什么,我大明各地,还是灾情不断,民不聊生?”
这个问题,他不能对孙承宗说,也不能对徐光启,对袁可立说。
在那些臣子面前,他必须是那个永远胸有成竹,永远算无遗策的天子。
他只能对身边这个自他幼时起便陪伴着,对他永远忠心耿耿的宦官说。
“朕计划引黄入汾,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山西的缺水之患。”
“可去年黄河决堤,朕明明预料到了,也提前派人去加固河堤,疏浚河道。”
“但还是没用。”
朱由检的声音里,竟透出一股近乎孩童的委屈。
“黄河,它就是要决堤。”
“沿岸的百姓,终究还是会失去他们的家园。”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化作一句近乎自语的呢喃。
“朕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白费功夫。”
“引黄入汾,能成吗?这个时代的人力,真能撼动天地吗?”
“大伴,假如朕做了,朕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隋炀帝!”
最后一句,声线微颤。
王承恩能清晰地感觉到,御座之上,那位永远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甚至“多智近妖”的帝王,此刻正散发出一种名为“迷茫”的脆弱气息。
有时候朱由检甚至在想,要是大明没那么多天灾,他或许早已能挥师北伐!踏平辽东!开疆拓土!
王承恩没有立刻回答帝王的话。
登基六年,力挽狂澜。
可说到底,这位皇帝,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是个会疲惫,会自我怀疑的——人。
王承恩将自己的身子,弯得更低了。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想要为自己的主子分担哪怕一丝一毫重压的姿态。
他用一种无比虔诚的口吻,声音发颤地轻声说道。
“皇爷。”
“在奴婢的心里,您是这天底下,从古至今,最圣明的皇上。”
他没有直接回答那句是否“白费功夫”,只是用最质朴的语言,陈述他的想法。
“天灾无情,可皇爷您有情。”
“奴婢斗胆,敢问一句。”
“若是没有皇爷您提前布局,让各地官府兴修水利,广积粮草,让那‘以工代赈’的活计铺满天下,让百姓不至于沦为流寇。”
“若是没有皇爷您力排众议,推行新法,让早已空虚的国库重新充盈!”
“那今日这局面,又该是怎么样的人间炼狱?”
朱由检脑中似乎重现了那个人间炼狱,他见过,或者说梦中见过。他明白,所以他更要改变!
王承恩的声音清晰尖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老天爷的意志,谁也拦不住。”
“可皇爷您,却是在这滔天的洪水里,亲手为天下万民,筑起了一道堤坝啊!”
“哪怕它处处漏水!”
“哪怕它随时都可能被冲垮!”
“可正是因为有了这道堤,才让千千万万的百姓,多了一丝喘息之机,多了一分活下去的指望!”
“这份恩情,百姓或许一时不知,但史书会记着,这青天……它会看着!”
“陛下不是在白费功夫。”
王承恩猛地抬起头,那张渐渐有了皱纹的脸上,唯有赤诚。
眼里,燃着狂热的信仰之火!
“陛下铸的是大明之国命。”
王承恩声音有些嘶吼,这时候,他不怕僭越和怪罪。
“争的是万民之生死。”
国命,万民!
王承恩的落入朱由检的耳中。
御座之上,那个青年天子缓缓挺直了背脊。
迷茫,只是片刻的奢侈。
既然上天让他重活一世,便不是让他来怨天尤人,也不是让他来自我怀疑的!
青史如铁笔,功过自有后人书。然此时此刻,他面前唯有一条路——赢。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通禀声。
“陛下,孙阁老、袁阁老、范阁老几位大人,在外求见。”
“宣。”
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方才那个脆弱的青年从未存在过。
片刻之后,孙承宗、袁可立、范景文几人鱼贯而入。
他们个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
皇明钱庄的宏伟蓝图,在他们这几位老臣的脑海中盘旋了十数日,越是推敲,越是觉得此乃经天纬地之策,足以彪炳史册,开万世太平!
“臣等,参见陛下!”
为首的孙承宗,双手高高捧着一本装帧精美、厚重的奏疏。
“陛下,臣等幸不辱命,已会同六部九卿,将皇明钱庄的章程细节拟定妥当,请陛下御览!”
那本奏疏,是他们十数日宵衣旰食的心血结晶,里面详细规划了从总号到分行的人员编制,金玉铜牌的铸造规格,密押的设置与核验流程,乃至“荣军护库营”的兵员选拔与轮换制度。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坚信,这本奏疏,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格局,一个属于大明的黄金时代。
朱由检的视线落在那本奏疏上,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只是淡淡地开口。
“放那吧。”
殿内刚刚升腾起的热烈气氛,突然一凝,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孙承宗捧着奏疏的手,僵在了半空,那厚重的奏疏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袁可立与范景文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化为错愕与不解。
他们呆呆地望着御座上神情淡漠的天子,不明白为何这天子亲自开创的盛世钥匙,会得到如此冷遇。
“银行之事,关乎国朝百年大计,需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朱由检的声调很平“朕,晚些再看。”
他没有给几位老臣发问的机会,主动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