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郑鸿逵为都指挥佥事,入明俞水师,任参将之职,随俞咨皋听用。”
这句话,在经历了方才那场封赏风暴之后,听来是如此的云淡风轻。
甚至,理所应当。
把一个刚刚立下投诚大功的人,放进一支功勋卓着、圣眷正浓的王牌部队里,接受天子近臣的节制。
这不叫分化。
这叫天大的提拔!
这叫知人善任!
郑芝龙就算知道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他甚至还得备上厚礼,亲自登门去感谢俞咨皋对他兄弟的“照顾”,感谢皇帝陛下的栽培之恩。
这一手,让你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甚至还要笑着叩谢皇恩。
“至于那些红毛番俘虏,”朱由检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副巨大的舆图之上。
这一次,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东番岛上那个名为“热兰遮城”的据点。
“尤其是那个叫普特曼斯的司令官,不必押送进京,就地关押。”
朱由检的语气很平淡,内容却满是筹谋。
“好生‘招待’。”
“朕要知道,他们在东番,有多少船,多少炮,多少人。”
孙承宗瞬间领会了皇帝那未曾宣之于口的雄心。
陛下的目标,是收复东番!
朱由检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根修长的手指,在那片代表着东番的岛屿轮廓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一道道旨意落下,唯独户部尚书袁可立,站在那里,眼神里透着一丝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迷茫。
从赐名“明俞”,到铸印制旗,再到增拨军饷。
桩桩件件,都透着帝王的恩宠。
可这钱,是皇帝从内帑里出的。
这人,是塞进了俞咨皋的水师里。
这功,是兵部和礼部去操办。
他这个户部尚书,从头到尾,除了跟着躬身附和“陛下圣明”,好像这些事跟他没啥关系啊?
叫来凑数的?
朱由检看着这位须发皆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的户部主官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由的笑出声。
“袁爱卿。”
“老臣在。”袁可立一个激灵,从神游中惊醒,连忙躬身。
“你是不是在想,今日这些事,似乎与你户部干系不大,朕为何偏偏要将你也召来?”
心思被当场戳破,袁可立惶恐地再次躬身。
“老臣惶恐!陛下召见,乃老臣之幸。能亲眼得见陛下擘画万里,胸怀天下之雄心,老臣只有欣慰!”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也不再卖关子。
他直接抛出了今日真正的大事。
“朕意,于各省各城,兴建皇明钱庄。”
什么?
钱庄?
四人皆是满脸惊疑。
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年轻帝王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此刻都死死按捺住心头的震惊,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一条鞭法已在各地有条不紊地推行。那么,如今划拨粮饷,发放官员俸禄,走的是个什么章程?”
这些流程,在场四人当然都清楚。
但孙承宗等人见皇帝的视线落在袁可立身上,便都默契地闭上了嘴,将这个回答的机会,留给了户部尚书。
袁可立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恭声回道:“回陛下,陛下英明,一条鞭法施行,已将大部分徭役杂税折银归入田赋,极大简化了税制,新银元的普及亦方便了财货运输。再有皇明速运贯通南北,效率远胜从前。如今回头看,才知陛下当日之举,桩桩件件,皆是为国为民的深谋远虑。”
“好了好了。”朱由检笑着打断了他的夸赞,“袁爱卿今日颇有‘溜须’之风啊。”
一句轻松的调侃,让袁可立老脸一红,却也让阁内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袁可立干咳一声,继续言归正传。
“如今税银自地方收缴后,需先解送至布政使司,再由军士护送经皇明速运,长途跋涉运至京师太仓。”
“待边镇或各衙门用度,则需层层上疏请批。”
“获准后,再由兵部勘合,户部发引,从太仓中调拨钱粮,由军士护送,再次长途运送过去。”
朱由检点点头。
孙承宗在旁听着,开口道:“陛下之意,是说此法耗时费力,转运之间,徒增损耗?”
“不止。”朱由检的声音沉了下来。
“朕的想法是税收的白银,不必全部千里迢迢运往北京。”
“而是就地存入各省府县的‘皇明银行’分行。”
“中央用度,边镇粮饷,官员俸禄,只在账面上进行划拨!”
“如此,物理上的白银运输,便可降至最低!”
“朕要砍掉的,就是这来回运输和层层经手的环节!”
“从根子上,杜绝‘漂没’、‘火耗’这些盘剥之弊!”
“要让九边的将士,能按时拿到足额的饷银!”
“更要让朕,在乾清宫里,就能清晰掌握天下钱粮的每一分流向,随时调动,以应不测!”
话音落下,西阁内一片寂静。
几位重臣都在脑中飞速推演着这个方案,越是推演,脸色便越是苍白。
他们想到的,全是这个方案背后那足以颠覆天下的可怕风险。
半晌,还是袁可立最先反应过来,他作为户部尚书,事关钱粮,他必须第一时间谏言。
躬身出列,声音严肃。
“陛下,此议看似精巧,实则窒碍难行!老臣有三忧!”
“其一,于各省府县遍设银号,需广建屋舍,招募并培训数以万计的账房、胥吏,此乃一笔泼天的‘浮费’,恐徒增国库负担!”
“其二,各地银号皆存储巨万现银,如何防盗、防贪?若遇上强人劫掠,或是地方官吏监守自盗,挪用亏空,岂非让国库血本无归?其风险,远胜于如今的押运!”
“其三,账目流转,浩如烟海,全凭人手记录。若有不法胥吏从中做手脚,虚设名册,冒领空饷,朝廷远在京师,如何查知?此弊,恐比如今的‘漂没’、‘火耗’,更烈十倍!”
袁可立话音刚落,工部尚书范景文也站了出来。
他的考量,则关乎天下工民。
“陛下圣明,然臣亦有一虑。”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皆在漕运。”
“若朝廷税收钱粮皆废实物转运,全凭账目往来。”
“那这百万漕工、纤夫、护卫及其家小,将顿失生计!”
“百万流民骤然而生,必起民变!”
“此乃动摇国本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