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曙色微明,周王的王驾便一路向东,往曲阜而去。
曲阜县城不大,却处处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派。
城墙虽不高,但青砖古朴,街道整洁,行人往来,脸上都带着几分安逸与自得。
这里的人,似乎天然就比别处的人,多了一份身为“圣人乡亲”的骄傲。
衍圣公府,就坐落在县城的中心。
朱漆大门,铜环兽铺,门前一对石狮子,历经风雨,威严不减。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副闻名天下的对联。
“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朱恭枵在马车里,远远望着那副对联。
上联的“富”字,顶上少了一点,意为“富贵无头”,富贵没有尽头。
下联的“章”字,中间一竖直通顶部,意为“文章通天”,学问直通天道。
车驾在府门前停稳,朱恭枵尚未下车,便见那紧闭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当代衍圣公孔衍植,身着一品绯色仙鹤补子朝服,头戴六梁冠,亲自率领着孔氏族中长辈数十人,早已恭候在门内。
这排场,比迎接圣旨也差不了多少了。
“臣,孔衍植,率孔氏族人,恭迎周王千岁!”
孔衍植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面容清癯,双目有神,自有一股世家子弟养成的雍容气度。
“衍圣公不必多礼。”朱恭枵走下马车,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亲自上前扶起孔衍植。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脸的笑意,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只是那笑容都未曾抵达眼底。
一番繁琐而又无可挑剔的礼节过后,朱恭枵被请入府中。
这衍圣公府,哪里像个府邸,分明就是一座小小的宫殿。
九进院落,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气势恢宏。(正常只有皇家才能九进院,衍圣公是特许的。)
一路行来,遇到的仆役下人,个个垂手侍立,鸦雀无声,规矩比皇宫里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恭枵心中冷笑,这孔家,真真是把“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这十二个字做到了极致,是历代皇帝特许的“僭越”。
正堂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孔衍植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几位族中耆老作陪。
“王爷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些许薄茶,不成敬意。”孔衍植举杯示意。
“衍圣公客气了。”朱恭枵也端起茶盏,“本王自幼读圣人书,对曲阜这片圣土,向往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两人略作寒暄,孔衍植便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尽显圣人之后的学问底蕴。
朱恭枵亦是不遑多让,应对自如。
堂上气氛看似融洽,几位族中老者捋着胡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在他们看来,这位亲王殿下,是个懂道理、识大体的斯文人,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茶过三巡,朱恭枵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孔衍植的话头。
他微笑着开口:“衍圣公,本王此次奉皇命巡视山东,主要是为推行新政而来。”
孔衍植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脸上笑容不减分毫:“陛下圣明,仁德播于四海,实乃万民之福。王爷不辞辛劳,为国分忧,亦是臣子之楷模。”
他一番话,把皇帝和周王都夸了一遍,却对“新政”二字,只字不提。
朱恭枵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装作没听出弦外之音,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
“皇上仁德,我等做臣子的,自当将陛下的恩典,一丝不苟地送到每一位百姓手中。”
“这‘一体纳粮’,核心便在于清丈田亩,如此方能做到公平公正。”
他把“一体纳粮”这四个最关键的字,如钉子般,轻轻敲在了桌面上。
堂中的融洽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几位孔氏族老脸上的笑容僵住,捻着胡须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孔衍植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轻轻放下茶盏。
“王爷所言极是。”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圣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朝廷推行新政,正是为了天下大同。我孔氏一族,世受皇恩,自当全力支持。”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悲天悯人的神色。
“只是,我曲阜百姓,自祖辈起,便受圣人余荫庇护。府中的田产,租子收得极低,比之外间的税赋,不知轻了多少。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
“这……也算是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守着一方净土了。”
好家伙!
朱恭枵差点没被他这番话给气乐了。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白了。
你朝廷的税重,我孔家的租子轻。百姓跟着我,比跟着你朝廷过得好。
我这是在替你安抚百姓,替你行“仁政”,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他这是在用儒家的“仁政”和“民本”,来对抗皇帝的“王法”!
朱恭枵彻底明白,跟孔衍植这种人,是没办法讲道理的。
因为他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被扭曲的“道理”。
他把孔孟的学说,当成了自己家族特权的挡箭牌。
你想动我?你就是跟圣人作对,跟天下读书人作对!
朱恭枵胸膛微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压下心头的火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
“衍圣公高义,本王佩服。既然如此,那清丈田亩一事,想必在曲阜推行,定会十分顺利了?”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孔衍植。
孔衍植哈哈一笑,站起身来:“王爷,臣已在后堂备下薄酒,为王爷接风洗尘。咱们边吃边谈,边吃边谈。”
他直接避开了这个话题,拉着朱恭枵就往里走。
这一顿饭,吃得是山珍海味,喝得是陈年佳酿。席间,歌舞助兴,丝竹悦耳。
孔衍植频频举杯,言谈风趣,绝口不再提一个“税”字。
朱恭枵也乐得配合,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一场宴席,在极其“融洽”的氛围中结束。
孔衍植亲自将朱恭枵送到府门外,执手相送,依依不舍。
“王爷慢走,改日臣再登门拜会。”
“衍圣公留步。”
两只手松开,两人脸上都挂着真诚的笑容。
直到马车转过街角,朱恭枵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敛去。
陪同他前来的长史低声问道:“王爷,这衍圣公……油盐不进,我们怕是……”
“油盐不进?”朱恭枵冷哼一声,“他不是油盐不进,他是给我们摆了一座孔孟的牌坊,等着我们自己一头撞死在上面。”
长史忧心忡忡:“那…若是强行推行,他们振臂一呼,天下士子有了领头羊,这…”
“强行推行,是下策。”朱恭枵靠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跟他们硬碰硬,正中其下怀。”
“那该如何?”
朱恭枵猛地睁开眼睛,瞳孔聚焦。
“皇上交给本王的差事,自然要想办法办妥了!”
周王朱恭枵沉默着,似乎在思考权衡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