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土司之间的斗争,屡见不鲜了。
马祥麟见母亲反应平淡,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母亲,孩儿之前确是孟浪了,只想着军功。但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不能不管了。”
他的语气诚恳,眼神里却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这两家经此一役,都已元气大伤,但梁子也彻底结下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冲突,只会更加惨烈。届时,战火蔓延,受苦的还是周边的百姓。”
“孩儿以为,我们应当顺水推舟。”马祥麟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蛊惑。
“以调停之名,行进驻之实。先将两家隔开,稳住局势。而后,再以朝廷的名义,彻查械斗之罪。”
“那冉天麟是始作俑者,罪责难逃。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废其宣慰司,彻底将其地纳入朝廷版图。”
“如此一来,既能平息战乱,解百姓于倒悬,又能完成陛下‘改土归流’的宏愿,还能将那新盐井牢牢控制在四川境内。”
“此乃一石三鸟之策!”
他一口气说完,定定地看着秦良玉,等待着她的决断。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冠冕堂皇。既有为国为民的大义,又有顺应上意的精明。
秦良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佩剑。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
“既然他们自己要斗,不是正好随了你的意。”
马祥麟被母亲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随了我的意?
他胸口一阵起伏,那“一石三鸟”的完美计策,为了大明,为了陛下,为了西南的长治久安!
怎么到了母亲嘴里,就成了他的私心?
一团火“噌”地窜上脑门,马祥麟的脸瞬间涨红。
“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孩儿的计策,是为平息战乱,是为推行陛下新政和改土归流,更是为了将那盐井牢牢控制在咱们四川,增加娘的政绩。”
“这怎么能说是为了我自己?”
他感到一阵巨大的委屈。
自己绞尽脑汁,自以为想出了天衣无缝的万全之策,既能为国分忧,又能建功立业。
母亲非但没有半句夸奖,劈头盖脸竟是一盆冷水。
秦翼明也觉得侯爷的话重了,忍不住为兄弟辩解:“母亲,祥麟也是一片好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事情闹大,最后不可收拾吧?再说,那冉天麟主动挑事,咱们出兵师出有名,正好杀鸡儆猴!”
秦拱明更是个直肠子,瓮声瓮气地附和:“就是啊,母亲!咱们白杆兵的弟兄们都快闲出病了。陛下在辽东大赏功臣,咱们也得拿出点成绩给陛下看看,不能让人觉得白杆军只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三个人,一个赛一个的激动,仿佛那泼天的军功已是囊中之物。
秦良玉看着这三个血气方刚的儿子,心中无声一叹。
她没有动怒,只是将那柄擦拭得雪亮的宝剑,缓缓归入鞘中。
“咔。”
一声轻响,动作不急不缓,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凝。
“坐下。”
声音威严。
马祥麟三人心头齐齐一凛,方才那股子冲天豪情瞬间消散大半,一个个垂头丧气,老老实实地找了椅子坐下。
秦良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马祥麟的脸上。
“祥麟,你的计策,听起来确实天衣无缝。”
“可我只问你一句,你凭什么断定,我们介入之后,就能‘一举荡平’?”
马祥麟一愣,脱口而出:“酉阳和永顺血战一场,各自伤亡数百,正是元气大伤!我白杆兵精锐尽出,行雷霆之势,他们如何能挡?”
在他看来,这再简单不过。
两只斗得筋疲力尽的疯狗,怎么可能是一头猛虎的对手?
“元气大伤?”
“死了几百个部众,就叫元气大伤?你太小看这些土司了。”
她站起身,踱到一旁的巨大堪舆图前,图上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处卫所、土司的势力范围。
“你们只看到邸报上辽东的封赏,眼红了,心也热了。”
“只看到酉阳和永顺打了一架,觉得机会来了。”
她的手指,重重地戳在酉阳和永顺交界的那片区域。
“可你们看到了吗?”
“冉氏在酉阳盘踞数百年,彭氏在永顺更是根深蒂固,他们治下的部民,数以万计!死掉几百个壮丁,是损失,但绝非伤筋动骨!”
“更重要的是……”
秦良玉的声音陡然沉下。
“他们不是傻子。”
“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是他们明白朝廷在看着他们。”
马祥麟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致命的东西。
“你那个‘调停争端’的借口,能骗得了谁?”
“我大军一动,他们立刻就会明白,我们是冲着什么去的!”
“到那个时候,你猜他们会做什么?”
秦良玉霍然转身,目光如炬。
“他们会立刻停战,握手言和,然后调转刀口,一致对外!”
“不仅如此!”
秦良玉的语气愈发严厉。
“他们还会派人去联络贵州的安氏,云南的沙氏、龙氏等等。”
“这些大土司,平日里或许有争斗,但在面对朝廷‘改土归流’这把刀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抱成一团!”
“到那时,就不是我们去平定酉阳和永顺,而是整个西南的土司,联合起来,对抗我们!对抗朝廷!”
“祥麟,你告诉我!”
“到了那个地步,你这‘一石三鸟’的计策,还剩下什么?”
“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
“还是重蹈万历年间播州之乱的覆辙,耗费国帑数百万,调集数十万大军,才能平定?”
秦良玉一连串的质问,字字诛心。
马祥麟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只想着趁你病要你命,只想着建功立业,却忽略了这一刀下去,捅穿的会是整个西南的马蜂窝!
母亲说得对,这些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盘踞数百年的土司,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们之间的矛盾,在“生死存亡”这个更大的威胁面前,根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