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依旧是那个年。
京城里挂上了彩灯,紫禁城中也难得有了几分喜气。
随着皇子皇女的长大,后宫的年味也越来越浓。
对天下百姓而言,这或许是难得的喘息。
对朱由检而言,这只是棋局中盘,换子之后短暂的宁静。
当春雷滚过大地,真正的厮杀,才会拉开序幕。
数千里外的辽东,大地终于从严酷的冰封中苏醒。
土地的翻浆期,到了。
松软泥泞的土地没过了马蹄,让曾经纵横驰骋的铁骑,如今步履维艰。
这是一年之中,最不适合战马驰骋的时节。
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契,笼罩在明军与金军的防线之上。
持续了整个冬季的互相试探与血腥绞杀,暂时停歇了。
从三百轻骑的袭扰开始,义州周边的火药味便一日浓过一日。
双方的冲突从最初几十人的小规模斥候战,迅速升级。
到后来,是互设陷阱,动辄便是上千人的伏击与反伏击。
冰封的河流与雪白的原野上,几乎每一天都有鲜血浸染。
这场翻浆期的到来,如同一个强行介入的裁判,吹响了中场休息的哨声。
双方都极为默契地收紧了各自的防线。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寂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三月底,就在翻浆期即将结束,朱由检的一系列安排,已经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到了辽东、蓟镇、山西各地。
曾经属于喀喇沁右翼旗的广袤草原,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
两座规划中的新城,已经开始运送物资,破土动工。
从山西和蓟镇调来的边军,成为了最坚实的守护者,他们的营寨与新城的工地连成一片,如同一颗钉死在草原心脏的铁钉。
而在新城的外围,牧草已经开始返青发芽,进入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阶段。
察哈尔部的牧民们来到这片青草冒牙的草原上开始了跑青。(就是一路找草吃。)
福王朱常洵画下的那张大饼,正在变成现实。
水草丰美的“黄金地段”,让他们欣喜若狂。
那两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大明坚城和驻扎军队,则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作为回报,这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化作了朱由检散布在草原上最敏锐的眼睛和耳朵。
任何风吹草动,任何可疑的踪迹,都会在第一时间,通过特定的渠道,汇集到新城的守将案头,再传回京师。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喀喇沁草原东北角。
喀喇沁左翼旗和中翼旗所部聚在一起,显然被右翼旗在旦夕之间的覆灭,彻底吓破了胆。
他们放弃了各自的牧场,像受惊的羊群一样,拥挤在大河的东岸,与西岸的大明驻军和察哈尔部隔河相望。
一波又一波的信使,被他们派了出去,带着求援信,奔向盛京,奔向他们的主子皇太极。
可传回的消息令人心寒。
皇太极让他们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与此同时,朱由检授意的粮草军械,依旧源源不断地运往辽东。
四月初六。
辽东的土地终于慢慢硬实,翻浆期那令人绝望的泥泞,在日渐强烈的春风中开始板结。
战马的蹄铁,终于又能重新踏上坚实的大地。
沉寂了近一个月的辽东大营,空气里那股铁锈与火药的味道,重新变得浓郁起来。
锦州城总兵府。
辽东总兵徐允祯端坐主位,身前的舆图上,义州城被一个朱红色的圈牢牢框住。
下首两侧,祖大寿、吴襄、赵率教等一众将领分座两旁,甲胄的摩擦声是帐内唯一的动静。
每个人都清楚,短暂的休战结束了。
陛下没有让他们撤回原驻地,便说明将有一场大战要来了。
众人正在讨论接下来的袭扰方略。
就在这时,帐帘被亲兵猛地掀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一名风尘仆仆的传旨太监,手捧一卷明黄,在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入。
帐内所有将领,心头都是一跳。
来了。
徐允祯率众将官下拜。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那太监展开圣旨,尖利的嗓音,撕裂了帐内凝固的肃杀。
“兹命辽东总兵官、定国公徐允祯为靖虏大将军,总辖辽东诸军,专征建虏。一切战守机宜,皆许便宜行事。文武将吏,悉听节制。克期进剿,以靖边陲。钦此。”
话音落下,大帐陷入寂静。
祖大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吴襄垂着头,藏在阴影里的神色无人能见,但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京营主将赵率教的身体,则明显僵硬了一下。
靖虏大将军!
总辖诸军!
便宜行事!
自土木堡之后,大明朝出征大事,必遣文臣为经略,总揽全局,以文制武。
如今,不管是去年的喀喇沁之役还是这次任命,陛下竟直接将大军的指挥全权交予武将!
这分明是在有意淡化文武之分,要重塑武人的脊梁!
“臣,徐允祯,领旨谢恩!”
徐允祯叩首,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太监宣读完毕,小心翼翼地将圣旨卷好,随即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封好的手谕,亲手递到徐允祯面前。
“徐公爷,这是陛下给您的手谕。”
徐允祯接过,拆开信封,里面还带着一份手谕。
先展开那张熟悉的御用宣纸。
皇帝那瘦劲有力的笔迹,带着威严。
“义州之重,关乎辽局。朕授汝节钺,委以专征,惟在克捷。”
“此番进军,虚实相间。若能奇袭而下,是为上策。若虏贼固守,则围其城,诱敌来援,聚而歼之。”
“战场瞬息,朕不中制,一切皆由汝便宜行事。”
徐允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朕不中制”。
这四个字,是信任!更是压力!
这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绝对放权!
他继续看下去。
“另,大军开拔之日,即遣使持朕敕谕往朝鲜国王李倧。令其速发本国精兵,与王师会猎于义州城下,并措办粮草,以供军需。此非商议,乃天朝敕令也。”
“朝鲜世受国恩,当知图报。然其地处蛮讯之间,心迹难测。汝可观其兵员、粮草是否足数,进军是否卖力。”
“彼若推诿延宕,便是首鼠两端,汝当密记于心,飞奏于朕,日后自有处分。”
好一个“日后自有处分”!
这已经不是敲打了,这是将一把刀,明晃晃地架在了朝鲜君臣的脖子上。
徐允祯将信纸折好,和那封敕谕贴身收入怀中,那纸张似乎还带着君王的体温和决断。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帐中诸将。
他没有宣读手谕的内容,只是走回舆图前,拿起了指挥杆。
“诸位。”
他的开场白简洁有力。
“陛下有旨,五日后,全军开拔,目标义州!”
帐内空气瞬间灼热起来。
祖大寿猛地踏前一步,瓮声瓮气地吼道:“大将军,您就下令吧!俺们的刀早就等不及了!”
徐允祯的指挥杆,重重点在义州西南的一个小点上。
“锦州军,宁远军合兵一处,由本将和吴襄将军统带。攻取义州西南面的石家堡,而后是戚家堡。”
他又指向义州东南方的两个点。
“京营、山海关军合兵一处,由赵率教,祖大寿将军统带。你们的目标,是东南面的甜水站堡,然后是汤站堡。”
几人立刻抱拳,声震屋瓦:“末将遵命!”
“拔除这四个堡垒之后,大军即刻挥师,会猎于义州城下!”
“陛下已在草原上给各部施压,皇太极在沈阳的本部人马,绝不会超过四万!”
“而我们,有京营最精良的火炮,有辽东将士最悍不畏死的勇气!”
徐允祯的每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上。
“此战,大明必胜!”
“大明必胜!”
府内,山呼海啸。
“都下去准备吧。”徐允祯挥了挥手,“五日后,准时开拔。”
众将领命,鱼贯而出。
祖大寿和吴襄还在大声嚷嚷着要当第一个冲进义州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