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乔允升,这位自崇祯元年起复的老臣,躬身出列,声音沉稳,却字字如铁。
“启禀陛下。”
“凡监临主守自盗仓库钱粮等物,值银四十两者,斩!”
四十两,就要斩首!
那一百三十余万两,又该如何?
乔允升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回荡。
“张宁所犯罪无可恕,请陛下定夺。”
整个皇极殿,再无半点声响,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座,重新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依旧跪在地上的吏部侍郎谢升身上,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发指。
“谢侍郎。”
皇帝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任何喜怒。
“收受贪官贿赂,是什么罪啊?”
这句话,就像是直接点名。
吏部某侍郎!
还能有谁!
谢升浑身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僵在原地。
他想开口。
想辩解。
想嘶吼自己是被冤枉的!
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铁水,烧得他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
皇帝这句话,就差直接把那本名册,甩在他的脸上!
朱由检等了片刻,见下方无人回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哼。”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鼓,捶在所有涉案官员的心口。
皇帝的语气,忽然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既然此案,诸位臣工颇多微词。”
“那就交由三司会审。”
“相关涉案人员,皆查问清楚,因何受贿,所为何事。俱照大明律,一一判决!”
话音落下,殿中不少官员都是一愣。
三司会审?
陛下……竟然让步了?
钱谦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错愕。
他本以为,皇帝会借此机会,大开杀戒,用雷霆手段,将所有牵连之人,一网打尽!
可现在,却又将案子,交回了法度的框架之内。
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不等他们想明白其中关窍,朱由检的这番话,已经起到了另一个作用。
他将这件板上钉钉的案子,堂而皇之地,冠上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帽子。
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告。
他朱由检,是一位听得进“谏言”、尊重“祖宗法度”的明君。
他不是暴君。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文官班列中走出。
吏部尚书李邦华。
他走到殿中,对着龙椅,深深一拜,脸上满是愧色。
“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
“臣身为吏部尚书,总领铨选,考核天下官员。却识人不明,用人失察,以致张宁此等贪官污吏,混迹其间,败坏朝纲!”
“臣,有失察之罪!”
“恳请陛下,革职查办,从重治罪!”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主动承担了责任,又与谢升之流,瞬间划清了界限。
更重要的,是给了皇帝一个台阶。
一个展现“恩威并施”的台阶。
朱由检看着下方这位还算正直的老臣,脸上的冰冷,终于消融了些许。
他知道,李邦华这是在用自己的官声,来保全整个吏部的体面。
“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贪官污吏!”
朱由检的声音,依旧严厉。
“至于李爱卿……”
他话锋一转。
“考核不严,确有其过。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罚俸一年!
这个处罚,对于一位尚书来说,不痛不痒。
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非同小可。
皇帝,终究还是给文官集团,留了一丝颜面。没有将火,烧到整个吏部。
“臣……叩谢陛下圣恩!”
吏部尚书李邦华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朝会散去。
官员们鱼贯而出。
只是来时与去时,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尤其是谢升。
他被人从地上架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般,面如金纸,脚步虚浮。
他知道。
自己完了。
三司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
皇帝要他死,他就不可能活。
他看向不远处,那个依旧维持着从容姿态的背影。
钱谦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怨毒。
朝会之后,乾清宫。
朱由检刚刚坐下,王承恩便躬身进来禀报。
“皇爷,礼部侍郎钱谦益,递牌子求见。”
来了。
这条最滑溜的鱼,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宣。”
片刻之后,钱谦益一身朝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一进殿,他便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五体投地大礼。
“臣,礼部侍郎钱谦益,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淡淡的。
然而,钱谦益却没有起来。
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态,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与痛心。
“陛下,臣有罪!”
“臣有眼无珠,识人不明!竟不知同僚之中,有此等贪墨巨万、禽兽不如之辈!”
“臣,耻与他们为伍!”
“臣每每念及,便觉心如刀绞,愧对陛下知遇之恩,有负圣上隆眷!”
他抬起头,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竟是老泪纵横,涕泗横流。
那副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仿佛被背叛的不是大明,而是他钱谦益本人!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激昂,充满了浩然正气。
“臣忠于陛下,忠于大明之心,昭昭可鉴,日月为证!”
“臣此前于朝堂之上,所进之言,皆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为我朝二百年祖宗法度着想!绝无半点私心!”
“恳请陛下明察!”
好一番惊天动地的表演!
朱由检坐在龙椅上,静静地看着下面这位后世鼎鼎有名的“水太凉居士”,心中竟无半分波澜,只觉得可笑。
这见风使舵,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本事,当真堪称一绝。
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为“为国担忧”、“为法度着想”。
仿佛他之前声嘶力竭地弹劾周王,不是为了保全同党,而是为了维护大明神圣不可侵犯的纲纪。
偏偏,朱由检还真就抓不到他什么实际的把柄。
那六箱账册里,确实没有一笔银子,是直接送到他钱府的。
这位东林领袖,爱惜羽毛,文坛大家,从不亲自沾手这些腌臢事。
动他?
没有实质罪名。一旦动手,满朝言官立刻就会炸锅,无数“残害忠良,堵塞言路”的帽子就会扣下来。
贬他?
以他的声望和门生故旧,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请回京城,到时候更加棘手。
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