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发深沉。
二十八的残月,早已隐没在云层之后,天地间只剩下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黄土高原苍茫的轮廓。
大营之内,除了巡逻兵士甲叶偶尔的碰撞声与风吹过旗帜的呜咽,万籁俱寂。
按照军令,大部分将士皆和甲而睡,甲胄紧贴皮肉,随时准备应对一切变故。
中军大帐内。
张之极也未卸甲。
那身银色战甲在微弱灯火下泛着幽光,让他宛如一尊蓄势待发的杀神。
他没有躺下,只是斜靠在行军榻上,双目紧闭。
呼吸平稳,似在假寐。
但他的右手,却始终紧紧抓着佩刀的刀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在等。
等堡内的那肉香消散。
等那根紧绷的弦,自己断裂。
突然!
“嘣——!”
一声尖锐的爆音,从西面夜空中传来,悍然撕裂了营地的宁静!
张之极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被惊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冷静的清明!
他抓起天子御赐的腰刀,人已掀帘而出,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帐外,几十名亲卫早已翻身而起,刀枪出鞘,迅速在他周围结成护卫阵型,整齐划一,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张之极抬头望向西方。
淡淡的星光下,一团猩红色的烟雾正在高空中缓缓弥散,如同夜幕上的一道狰狞伤口。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传令兵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急切却不慌乱。
“禀张总兵!西面营寨遭遇敌军夜袭!夜不收警报及时,首当其冲的马千户已组织兵力,正与敌军交战!”
帐前所有亲卫的神经都瞬间绷紧。
张之极的面容在火把的映照下,冷硬如铁,看不出丝毫慌张。
他只吐出四个字。
“再探!再报!”
不管是兵力、装备,还是士气,官军都对叛军形成了碾压之势。
张之极的设想里,高迎祥的结局无非两种。
要么,死守孤堡,被他的攻心之策慢慢蚕食,最终堡内哗变,不攻自破。
要么,趁夜色从北门弃堡,借着地形熟悉四散奔逃,化整为零。
此刻,西面突袭……
倒是在他的预料之外。
分兵袭扰,吸引主力,然后大部队趁机从其他方向突围?
张之极的脑中,瞬间闪过这个最符合逻辑的念头。
他没有再多想。
此前不想直接开战,是不愿见袍泽相残,想给那些被逼无奈的兵卒一条活路。
但既然对方选择负隅顽抗,刀兵相向,他张之极,也绝非优柔寡断之辈!
他翻身上马,狭长的绣春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森寒的弧线,直指西面火光闪动之处。
“弟兄们!”
他的声音洪亮镇定,穿透夜色,清晰地传入中军每一名士卒耳中!
“西面敌袭!随我杀!”
“杀!”
“杀!”
“杀!”
他身后的几十名亲卫,以及那早已集结完毕,如钢铁丛林般的五百金吾卫、两千京营精锐,齐声怒吼,杀气冲霄!
然而,张之极并未让所有人都随他而动。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静。
“伯雅,你带着中军主力原地驻守!“
”弓弩手上弦,结圆阵防御!没有我的将令,不许妄动!”
“骑兵营!随我支援西营!”
一声令下,五百名京营骑兵精锐迅速脱离大阵,跟随着张之极,朝着西面战场奔涌而去!
几处营寨之间本就相隔不远,战马全力冲刺,不过片刻功夫。
铁蹄踏入战场,张之极目光一凝。
不对。
眼前的叛军,虽然依旧穿着大明的兵字号衣,但在京营铁骑的冲击下,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一触即溃!
与其说是交战,不如说是一场混乱的追逃。
人数,太少了。
佯攻!
果然是佯攻!
叛军阵中,负责领兵的神一魁眼见官军支援已到,目的达成,毫不恋战,立刻嘶声大喊:“撤!快撤回堡里去!”
张之极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勒住战马,声音盖过了整个战场的喊杀声。
“扔掉兵器!伏地投降者!既往不咎!”
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
“伏地投降!既往不咎!”
官军气势如虹,跟着齐声大喝,声震四野。
那些本就内心动摇,被裹挟而来的叛军,听到这声呐喊,再看到身后那追魂夺魄的官军骑兵,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当啷!”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掉了手中的兵器,跪倒在地。
这个动作像是会传染一般,大片大片的叛军兵卒扔掉武器,跪地高呼。
“我降了!我投降!”
“别杀我!”
只有少数死忠,还跟着神一魁狼狈地向宁塞堡的方向逃窜。
张之极并未下令深追。
他对着西营主将马千户喝道:“收拢降兵,原地固守!夜色深沉,不可冒进,谨防有诈!”
马千户骑在马上,重重一拍胸甲,声如闷雷。
“末将领命!”
就在张之极以为,高迎祥的主力即将从北面或者东面开始突围逃窜时——
“嘣——!”
又一声尖锐的爆音!
这一次,声音来自他的身后!
来自中军大营的方向!
一朵血色烟花,在他来时的夜空中轰然炸开!
张之极猛地回头!
瞳孔,骤然收缩!
中军遇袭!
声东击西?
他们的目标,不是突围!
是自己的中军大帐!
是自己这个主帅!
擒贼先擒王!
好一个高迎祥!
他对着西营的马千户,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西营原地待命!看我信号!一旦黄烟升起,立刻全军出击,封死宁塞堡西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是!”
言罢,张之极猛地一拉马头,甚至没有去管那些溃兵和降卒,对着身后的五百骑兵厉声嘶吼。
“本部!回援中军!”
“随我!杀——!”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一声长嘶,人与马瞬间化作一道银色的怒流,朝着来路狂飙而去!
五百京营铁骑,没有丝毫迟疑,化作一道追魂索命的洪流,紧随其后!
猎人布下了陷阱。高端的猎人往往像个猎物~